东封、西祀、封神这样大的事情都终于搞好了,而宰相王旦也老了。他是士大夫,是那个崇尚“求真务实、笃学践行”的士大夫,平时最痛恨的就是弄虚作假沽名钓誉,但他也懂得皇帝的想法,懂得封禅的目的。所以这些年,他一边默默支持着皇帝大搞神秘主义,大搞假祥瑞、假天书,一面又尽量躲在幕后,能不出面就不出面。
到了晚年之后,不断的辛劳彻底拖垮了王旦的身体,他多次申请辞去宰相位置,皇帝都不予准许。但是皇帝也知道,王旦的这个状态肯定维持不了多久了,于是开始频繁了解相关人选的情况,准备物色新的宰相了。
此刻王钦若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相位,他曾立誓一定要当宰相、要位极人臣,来洗刷自己落魄时遭受的羞辱。为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忍辱负重,腆着笑脸在王旦手下委曲求全,王旦不愿意上报的祥瑞,他来报,王旦不愿意出面的宗教礼仪,他出面组织,现在终于机会又来了。
王钦若咬牙切齿地下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把握住,凭什么只是生在了南方,就一定要备受歧视?他在隐忍中伺机而动。
赵恒是个英明的君主,这些年,他运筹帷幄之中控制着朝政、操控着每一位重臣,但敏锐的王钦若还是发现了赵恒的缺点,那就是极度自信的控制欲。
随着东封西祀后,个人威望的不断高涨,赵恒的控制欲也越来越膨胀,他迷恋于“天下尽在我手”的控制感不能自拔,他像一位神只一样端坐在那里,要求每一个大臣都全力迎合自己,都必须全力贯彻他的每一条指示。
但是搞封禅、搞造神这种事太大了,需要的宰相人选不光能统领全局,还得能舍下脸面去搞假祥瑞、假天书的这些“脏活”,还得敢于背负“耗费民脂民膏一味媚上”的这种“骂名”,而拥有这样资历地位、这样能力水平的人几乎都是怀着朴素儒家思想的士大夫,都是所谓“求真务实”“礼义廉耻”的卫道士,比如赵安仁、冯拯等。人家本来就是高官,即使是现在给他宰相干,哪里还会愿意挨着骂去做弄虚造假的事情。
这样就矛盾了,一边是领导极强的控制欲,要求令行禁止,另一边是不情愿、不配合、不造假的士大夫。
这个时候王钦若站了出来,爽快表示,“什么礼义廉耻在利益面前都是扯淡,脏活我来干、骂名我来背。”
眼看王旦退休在即,他一边增大了上报祥瑞的数量,一边让手下的官员加快建造各地供奉“赵玄朗”的庙宇、加快玉清昭应宫修缮进度。这样明确表示听话懂事的态度无疑让赵恒眼前一亮,天禧元年(1017年)正月,皇帝正式批准了王旦的请辞,同时也让王钦若如愿当上了宰相。
早就被一手遮天的北方人欺负多年的王钦若,当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搞了一个以他为首的南方人小团体。这就是赵恒执政后期鼎鼎有名的“五鬼集团”,其他四个人分别是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分别被他安插到几个的重要岗位上。
在王钦若的一手扶持下,那个时候只要你是南方籍官员,又投效了“五鬼”,就能不断加官晋爵。
这欲望超强的人啊,再加上从小穷疯了苦怕了,一旦身居高位,那第一反应就会急不可耐寻求财富所带来的安全感。和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开头吃面条的那位赵德汉处长一样,咱们的王钦若当权以后,也把贪婪的目光盯到了金钱上。
该怎么搂钱呢?他并没有着急到处搜刮、收取贿赂,那样很快就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只是细细观察着,寻找着较为隐蔽的贪污办法。
慢慢地他发现,每次搞完宗教活动,他把巨额活动经费上报给皇帝的时候,这赵恒大手大脚惯了,从来不会认真查阅,总是大笔一挥直接签批。
这就是漏洞了,于是他见缝插针地每次在报表上虚报数字,这中间的差额理所当然地就进了他王钦若的腰包。
到了后来,他进一步又发现,这皇帝虽然控制欲超强,但性格又过于自信,对于细枝末节的事情根本不会深究。王钦若是懂心理的,他深知,所谓的“控制欲”仅仅是一种感觉,那我满足皇帝你这种感觉不就好了。
渐渐地,王钦若琢磨出来个歪主意,每次见皇帝的时候他怀里都放着多份奏章,但每次只会拿出其中一部分上交;等皇帝批阅完还给他时,他又会把藏在怀里的奏章混在一起交给中书省执行。这样一来,皇帝会以为自己的意图全部得到了贯彻,王钦若又能夹带着办自己的事。
王钦若虽然天天夹着尾巴低调做人,但是日子久了,他终归还是露出了马脚,而且出的问题也很老套——他根本管不好自己的几个儿子。
他家里那几个纨绔子弟已经在大摇大摆的开始享受人生了,在京郊是大肆侵吞土地、私建豪宅,搞得开封周围民不聊生。其中尤以长子王淮最为跋扈,他甚至在一次酒醉后当众宣称:\"我爹能控制皇帝看到的奏章,提拔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这些情况很快就被北方官员们给掌握了。
这时候,王钦若也发现了不对劲,他生怕皇帝知道他私下里的胡作非为,所以他死死地盯着朝廷里的官员。对于他感觉到不对付的官员,稍有异常就立即驱逐出朝廷。
一时间朝中官员是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人家王钦若是皇帝贴心小棉袄般的近臣,还垄断了言路,想要扳倒他近乎是天方夜谭。那么谁能横刀立马,干倒这个不可一世的王钦若呢?
一位猛人站了出来,跟大家说,我来!这个猛人是枢密副使马知节,籍贯是幽州蓟县(今天津市蓟州区),妥妥的北方人。他的家族在大宋朝世代为官、势力雄厚,父亲马全义就是赵匡胤当年手下的猛将,马知节自己也屡立战功。
性格豪迈的马知节早就看不惯这个小人得志的王钦若了,但是他一直隐忍不发,表面上还一直和王钦若笑脸相迎,暗地里却开始搜集王钦若贪腐的证据。他派人调查了玉清昭应宫的工程账目,发现材料价格虚高得离谱;又查访了被王家强占土地的百姓,记录下他们的血泪控诉。
天禧三年春,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笼罩着朝堂。王钦若隐约感到不安,但皇帝的信任让他放松了警惕。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早晨。
那一天的垂拱殿内,赵恒正在听取大臣们的奏报。王钦若站在文官首位,怀中照例揣着几份未经皇帝过目的奏章。
\"陛下,\"马知节突然出列,声音洪亮,\"臣有本奏!\"
赵恒抬眼:\"准奏。\"
马知节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转向王钦若,目光如炬:\"王相爷,能否请你把怀中那些未呈给陛下的奏章拿出来?\"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王钦若脸色刷白,强作镇定道:\"马枢密此言何意?本相听不懂。\"
\"听不懂?\"马知节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这是玉清昭应宫的真实账目,与你上报的相差三十万贯!这是被你强占土地的百姓联名状,共七百余户!这是...\"
\"血口喷人!\"王钦若厉声打断,转向赵恒,\"陛下,马知节污蔑大臣,其心可诛!\"
这时马知节一个箭步上前,一把薅住王钦若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就扯开了对方的衣襟,顿时里面的奏章散落了一地,旁边的小太监立马就捡起呈交给了皇帝。
\"好,很好。\"赵恒翻阅着那些本该由他亲自批阅的奏章,声音冷得像冰,\"王钦若,朕待你不薄啊。\"
\"陛下!臣...\"王钦若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马知节乘胜追击:\"陛下,王钦若不但欺君罔上,其子更是在京郊横行霸道,强占民田千顷!百姓怨声载道,有童谣云:'王半朝,钱满腰,民无立锥哭嚎啕'!\"
\"你胡说!\"王钦若突然暴起,指着马知节怒吼,\"你们北方人一直排挤我们南方士人,如今见我受宠,就设计陷害!\"
马知节不慌不忙:\"王相此言差矣。南方北方,皆为陛下臣子。我弹劾你,只因你贪赃枉法,欺君害民,与地域何干?\"
两人在朝堂上争吵越来越激烈,最终,身材高大的马知节一把揪住王钦若的脑袋:\"奸贼!你蒙蔽圣听,中饱私囊,该当何罪!\"
王钦若也不甘示弱,竟伸手去抓马知节的脸。眼看两位重臣就要在御前大打出手,赵恒猛地一拍龙椅:\"够了!\"
看着王钦若从怀里扯出来的奏章,赵恒盛怒了,但他其实生的是自己的气,他一向自诩英明神武掌控全局,怎么就让这个其貌不扬的王钦若给骗了这么久。他立即罢免了王钦若的宰相职位,远远地撵出了京城,再也不许回来。
但自信的赵恒是不能认错的,他同时把马知节也处罚了,理由是朝堂失礼、有失体统。
后来王钦若在晚年虽短暂复起,但再无实权,最终在天圣元年(1023年)病逝,死后还被朝廷下旨谴责夺谥,声名狼藉。《宋史》将其列入“奸臣传”,说他是“性倾巧,敢为矫诞”,《资治通鉴》评价他“邪而险”。
王钦若的一生,人不可谓不聪明,做事也不可谓不隐秘,千般算尽总算是位极人臣,可最终只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恰如《桃花扇》那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么,他到底败在了哪里呢?
从古至今的这些贪官污吏们,都会努力打造一个私密的信息茧房,在那黑暗中的角落里,偷偷编织利益网络,然后自以为得计的尊享奢靡。这其中,有专门只给熟人办事的,有培养亲信“白手套”的,还有建立官商攻守同盟的。
然而这世上,根本没有找不到破绽的堡垒,很多贪腐的大案要案,贪官们莫不是从一个小小的细节开始暴露;再被办案人员顺藤摸瓜,慢慢掀起那张深深埋藏在地下的肮脏脉络——王钦若亦是如此。
当那些贪官们在监房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手伸出去的那一刻会有今日一报?我们想是有的,但是那时候他心里占据上风更多的是得计的侥幸:我做得都这么隐蔽了,也许这一次不会被人发现呢?下一次也不会呢?人啊,就是在这么一点点的自我麻醉中堕入了欲望的深渊。
这欲望如水,如果不时常修坝筑堤,必将横无际涯、泛滥成灾,那也就到了乐极生悲、即将毁灭的时候了。人啊,当长存敬畏之心,这也许就是王钦若用他的人生告诉我们的道理。
王钦若已经走人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有谁能来接任这个宰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