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刺破青灰色的晨霭时,靠山屯的屋顶已覆着一层薄霜。
宋振推开村委会的木门,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
他跺了跺脚上沾着的枯草屑,望着东边天际那抹蟹壳青,霜风掠过脸颊,像细碎的冰针。
村口的古槐树下,十几个青壮年正围着新到的两台拖拉机打转。
铁疙瘩上还挂着运输时的草绳,红漆在晨光中泛着暗哑的光泽。
周海蹲在履带旁,粗糙的手指抹开凝结的霜花,露出底下崭新的齿轮。
“突突突——”
柴油发动机的轰鸣惊飞了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
王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排气管喷出的白烟混入晨雾,给人群蒙了层纱。
孩子们追着拖拉机疯跑,冻得通红的脚丫踩过霜地,留下串串蛛网般的裂纹。
“粪池先挖在晒谷场西头。”
宋振的声音被北风扯得零碎。
他展开的图纸猎猎作响,周海不得不用两枚生锈的铁钉固定边角。
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像蛛网,其中用红笔圈出的区域正对着远处的山坳,那里还蜷缩着未散的夜雾。
晒谷场上,早有人挥着镐头刨开冻土。
铁器撞击地面的闷响惊醒了草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老槐树的枝桠划破天际,像一柄干枯的剑。
刘桂兰挎着竹篮穿过人群,篮里药草的味道混着霜气,清冽得扎鼻子。
她弯腰检查堆在田埂边的牲畜粪便,结霜的表面被掰开时,露出里头发酵的深褐色。
几只绿头苍蝇冻僵在粪块上,翅膀凝着冰晶。
“得搭个草帘子保温。”
她对着手呵气,白雾笼住她皱纹里的老人斑。旁边记录的知青小张钢笔冻住了,正着急地往怀里焐,墨水在纸上洇出蓝黑色的冰花。
午后日头稍暖,晒谷场东头支起了大铁锅。
赵金花带着妇女组熬制桐油,黏稠的液体在锅里咕嘟冒泡,腾起带着苦味的青烟。
她们用茅草扎成捆,蘸了油往粪池内壁拍打,桐油遇冷很快凝成琥珀色的膜。
“这比县里买的防水布顶用。”
赵金花抹了把额头的汗,油烟气在她发髻上结了细小的露珠。
她身后的晒场上,新编的草帘正一领领铺开,金黄的稻草映着苍白的日头,远看像给大地盖了层鳞甲。
暮色四合时,孙猎户拄着拐杖出现在粪池边。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抖落出几株干枯的草药。
“掺进粪堆里,开春不生虫。”
他说话时胡须上还挂着山雾凝成的冰碴。
宋振接过草药时碰到老人龟裂的手掌,触感像粗糙的树皮。
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清晨,王建国发现拖拉机的水箱结了冰。他急得用柴火烤,铁皮上腾起的水汽遇到冷空气,在机器周围结了圈冰凌。
周海骂骂咧咧地抱来干草垫在履带下,草茎折断时发出脆响。
雪粒沙沙地打在新建的草棚顶上。
刘桂兰蹲在发酵堆旁,耳朵贴着粪袋——她在听发酵的动静。
厚厚的棉帽遮不住她发红的耳尖,呼出的白气在麻袋表面结出霜花。
突然她直起身:
“成了!”
麻袋里的温度计显示二十八度,热气顶开雪粒,在袋口形成小小的气旋。
运输队出发那日,北风把电线刮出凄厉的呜咽。
二十个壮劳力用麻绳捆紧棉袄,像给草料包扎口似的在腰间系死结。
拖拉机拖着挂车在雪地上碾出深沟,车辙里很快积了层薄冰,像嵌了玻璃的伤疤。
宋振站在村口目送车队。
他看见孙猎户的孙子铁蛋偷偷往挂车上爬,孩子补丁摞补丁的棉裤擦过车板,刮下一缕絮状的积雪。
老人追出来时踩到暗冰,踉跄着被周海扶住。
两人身影在雪雾中模糊成灰黑的剪影,只有铁蛋脖子上的红围巾,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晒谷场沉寂下来后,赵金花带着女人们清理工具。
铁锹上的粪渣冻成了疙瘩,得用石头才能敲掉。
她捡起遗落的顶针,金属表面凝着的冰壳里,封着一片蜷曲的枯叶。
深夜的村委会灯火通明。
宋振拨亮油灯,灯花爆开的瞬间,他看见陈铁山棉袄肘部磨出的破洞,里头钻出的棉絮像未筛净的肥料颗粒。
账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墨迹被呵气润得有些晕染。
窗外的雪映着月光,给每道笔画都镶上银边。
后半夜雪停了。
宋振踩着及踝的积雪去查粪池,毡靴陷进雪层的声响像咬碎冻梨。
月光下,覆雪的草帘隆起一道道温柔的弧度,像沉睡巨兽的脊背。
他掀开一角,发酵的热气扑面而来,融化了睫毛上的霜。
远处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
河边的水车终于被冻住,桨叶上垂下的冰凌如钟乳石。
守夜的老人敲着铜盆驱赶野猪,盆声撞在山崖上,荡出悠长的回声。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宋振在仓库发现偷暖的野猫。
三只花斑的毛团蜷在麻袋堆里,呼噜声震得袋上的霜粉簌簌下落。
他没惊动它们,只在掩门时留了道缝,晨光漏进去,像撒了把金箔。
光大亮时,晒谷场又热闹起来。
新到的麻袋堆成小山,知青们呵着冻红的手指清点数目。
有个姑娘的辫梢结了冰,甩动时发出风铃般的轻响。
不知谁堆了个雪人,用煤球做的眼睛正望着新建的发酵池——那里腾起的热气扭曲了空气,像透明的火焰。
宋振搓着手走向村委会,忽然驻足。
在覆霜的草垛背面,他看见一簇嫩绿的芽尖,正顶开冻土探出头来。
这不合时令的新绿让他想起孙猎户说的那句话:
“地气暖了,粪肥劲儿足。”
等到发酵到一定程度,再投入自动牧场的肥料制作机。
那个时候就能将有机化肥都肥力拉升到最高。
北风卷着最后的雪粒掠过田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撒向大地的碎银。
更远处,运送肥料的拖拉机正翻过山梁,黑烟在湛蓝的天幕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