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坐在化妆镜前,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得湿哒哒的。造型师举着一个化纤假发套在他头上比画,他皱了皱眉,没说话。导演端着保温杯凑过来,杯底轻轻磕了下化妆台:“苏老师,咱商量个事儿?您看这贴片子要勒头,万一勒出红印子,镜头里看着不好看……”
“导演知道‘三庭五眼’吧?” 苏明远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镜子里能看到他额前还有前天反串时被水袖勾破的红痕,“老法子贴片子得用榆树胶,先把脸洗干净,再用片子压眉骨、遮鬓角,这样才能有‘远山如黛’的样子。” 他突然转头,发梢扫过造型师手里的假发套,喉结在青衫领子里动了动,“要是用这玩意儿…… 杜丽娘看了都得从画里跳出来骂‘油头粉面’。”
外头响起一阵闷雷。林婉儿抱着戏服掀开门帘进来,绣着并蒂莲的裙角蹭过湿漉漉的水泥地。她刚开口 “明远,我给你带了……” 就看见造型师手里的假发套,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跟塑料大棚似的?上周咱们在故宫看的明代《千秋绝艳图》,里头女子的发式哪有这么死板的?”
导演无奈地擦了把额头的汗:“婉儿啊,你也知道,网上对男旦扮相争议挺大的,赞助商说……”
“赞助商懂不懂‘宁穿破,不穿错’?” 苏明远突然站起来,青衫下摆扫掉了桌上的化妆棉,“前天我在直播里讲男旦历史,有个老票友私信我,说他爷爷当年为了贴片子,大冬天泡在井台边刮榆树皮。现在有现成的榆树胶,反倒要坏了规矩?”
他弯腰捡起化妆棉,沾了水慢慢擦桌子。造型师嘟囔着拆开榆树胶的纸包,一股带着草木味的黏腻气味在化妆间里散开。苏明远对着镜子坐直了,就像当年在国子监听课那样认真。林婉儿忽然笑了,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个景泰蓝小盒子:“早知道你要用这个。” 打开盖子,里面是浅褐色的胶块,“我找胡同里的老匠人特意熬的,加了玫瑰露,比剧组的香。”
“你心思真细。” 苏明远眼角弯了弯,任由她用细毛刷蘸着胶汁涂在额角。榆树胶碰到皮肤凉凉的,混着玫瑰香,闻着像古时候姑娘们的化妆品味道。造型师举着假发片凑近,手却在发抖 —— 那假发片薄得像蝉翼,边缘用细铜丝绷着,要贴出 “挑心”“鬓角”“后兜” 三部分,讲究 “前面像新月,后面像垂云”。
“您这头型……” 造型师咽了口唾沫,“比我师父教的‘五把头’还难弄。”
“不难还叫什么规矩。” 苏明远突然用唱戏的调子接话,“当年梅兰芳先生为了练贴片子,对着镜子一坐就是三个小时,额角都勒出了印子。现在我吃这点苦,不过是替老祖宗们担点风雨罢了。”
头绳收紧的那一刻,苏明远太阳穴突突直跳。林婉儿攥着绢帕的手紧了又紧,突然想起前天在医院,他被记者围堵时也是这样抿紧嘴唇,额角青筋微微鼓起来。“疼就喊一声。” 她轻声说,手指悬在他头发上,却不敢碰那道渐渐变红的勒痕。
“不疼。” 苏明远突然睁眼,镜子里旦角的凤眼微微上挑,比平时多了股凌厉的劲儿,“你看这勒头,勒的不是皮肉,是‘台上一分钟’的魂。” 他转了转脖子,试试头上饰品的重量,水钻头面在灯光下轻轻晃动,“当年程砚秋先生为了练台步,在厚底靴里藏铜钱,走一步掉一个,什么时候走稳了,才算功夫到家。”
导演靠在门框上看得入神,保温杯口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在横店跑龙套,为了演好一个小兵,大夏天穿着三层铠甲晒脱皮 —— 有些坚持,确实和收视率没关系。
厚底靴放在化妆台角落,像两艘扣过来的小船。苏明远扶着桌子站起来,重心一下子往上移,差点摔倒,赶紧扶住林婉儿的肩膀。“这靴子足有三寸厚。” 他苦笑着看造型师惊讶的表情,“古人说‘男旦需藏三寸金莲’,现在不用缠脚了,就得靠这厚底靴找‘莲步轻移’的感觉。”
林婉儿伸手搀住他的胳膊,摸到他小臂上紧绷的肌肉:“我听说以前男旦为了练腰功,腰间系铜铃,走一步响一声,什么时候铃声不乱了,才算‘腰如弱柳’。”
“你知道的还挺多。” 苏明远借力迈出第一步,厚底靴和地面摩擦出 “咯吱” 声,像老座钟在报时,“不过我觉得,这厚底靴更像文人的朝靴 —— 站得直,才能看得远。”
棚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斜斜照进化妆间,在苏明远的水钻额头上洒下一片金光。造型师退后三步,看着镜子里完整的旦角扮相,突然红了眼眶 —— 贴片子、勒头、梳头、戴头面、穿戏服,整整三个小时,那些在现代影视里被简化成 “一键换装” 的步骤,现在正用最笨拙却最认真的方式,一点点展现在眼前。
“苏老师,您这扮相……” 造型师声音发紧,“比我在博物馆看的清代旦角行头还讲究。”
“讲究的不是扮相,是规矩。” 苏明远转身时,水袖和裙角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吃叶子,“当年韩世昌先生演《游园惊梦》,光贴片子就用了二十一片,每一片都照着《牡丹亭》的插图来。咱们现在少一片、偏一点,都是对不起杜丽娘。”
去舞台的甬道铺着红毯,苏明远扶着林婉儿的手,感觉像踩在云上。厚底靴下的路高一脚低一脚,他想起第一次走现代红毯时,因为裙摆太长摔倒的尴尬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什么?” 林婉儿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眼角眉梢都是水袖的韵味,比平时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婉。
“刚到现代的时候,我把电梯按钮当宫门令牌研究。” 他轻声说,“现在觉得,这厚底靴和高跟鞋没什么不一样 —— 都是用身体记住规矩,用规矩显出风情。”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被红毯接缝处卡住脚跟,踉跄着扶住墙。林婉儿惊呼一声,却见他手腕一抖,水袖像惊鸿一样掠过墙面,借着势做出一个漂亮的 “卧鱼” 姿势。甬道尽头的导演组突然鼓掌,有人喊:“这临场反应,比特效还厉害!”
舞台侧幕的穿衣镜前,苏明远盯着自己的旦角扮相看了很久。林婉儿站在他身后,伸手帮他调整鬓角的假发片:“知道吗?你刚才那步‘卧鱼’,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一样。”
“飞天?” 他笑了,水钻头面跟着晃了晃,“我不过是个被厚底靴困住的普通人罢了。”
“普通人?” 林婉儿绕到他面前,指尖轻轻拂过他眉心的胭脂,“普通人能让千年后的观众为一片水袖、一片假发片掉眼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看个东西。”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银片,刻着 “明远” 两个字,边缘还缠着几缕假发丝。“这是你前天扯破的水袖上的银线,” 她轻声说,“我找匠人打了个贴身符。”
苏明远看着银片上的刻痕,突然想起古代书生进京赶考,母亲总会在衣襟里缝个平安符。这时棚外阳光正强,透过幕布的缝隙照在林婉儿的头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他心里一动,把银片塞进贴身的荷包里,水袖扬起时,戏服上的并蒂莲和她裙角的花纹交相辉映。
陈浩然躲在道具车后面,盯着苏明远的扮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助理举着手机凑过来:“您看,网上风向变了,‘男旦贴片子’上热搜了!” 屏幕里,苏明远勒头的特写镜头下,弹幕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东方美学!”
“原来古人化妆比现代女团还讲究!”
“突然懂了为什么说戏曲是流动的文物……”
“给我联系戏曲老师。” 陈浩然突然扯下脖子上的金链子,“从明天起,我要学贴片子。” 助理目瞪口呆,他却看着远处的苏明远,苦笑着说:“不能让老祖宗看扁了,咱们现代人学规矩,不见得比古人差。”
棚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响,卷起一丝玫瑰露的香味。苏明远站在舞台中央,听着古琴师调琴弦的声音,突然想起早上在四合院喂鱼时,看到自己在鱼缸里的倒影 —— 那时候还没上妆,却觉得眉目间更透亮了。水袖在身边静静垂着,像两朵没开的白牡丹。他知道,真正的精彩,从来不在扮相上,而在骨子里的坚持。
檐角的铜铃突然响了,惊飞一只雨燕。千年的月光和今天的阳光在他的水钻头面上交叠,勒头的疼痛早已变成一丝清凉,顺着脖子流进心里。他轻轻吸了口气,榆树胶的草木香混着玫瑰露的甜,突然觉得,这人间的烟火气,比戏里的 “姹紫嫣红” 更让人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