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那声带着哭腔的怒吼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
弘晖吼完，自己先愣住了。小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瞬间安静下来、四双泪眼齐刷刷望向自己的弟弟妹妹，巨大的委屈和没完成阿玛托付的羞愧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死死咬着下唇，下唇被咬得发白，努力想把涌上来的酸涩憋回去，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透了，小小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四个小的也被哥哥这从未有过的爆发吓懵了，哭声噎在喉咙里，连最调皮的弘时都忘了抽噎，只是茫然又带着点害怕地看着弘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门帘被猛地掀开。胤禛和筱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两人身上还带着深秋宫墙内特有的、沉水香与寒意混合的气息。
屋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撒了一炕的松子，滚在角落的布老虎，弘昐抱着小木马警惕地缩在暖炕一角，弘时脸上挂着泪珠傻呆呆站着，弘昀和弘历还维持着滚在一起的姿势，宁楚克委屈地瘪着嘴，眼圈红红地看着自己撒掉的松子碟，而弘晖，他们的长子，正站在炕边，小脸通红，眼圈泛红，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又无助地强忍着眼泪，像只被逼到墙角、浑身炸毛却又孤立无援的小兽。
所有的疲惫，殿上的惊心动魄，复仇的快意与沉重，在看清孩子们这一刻的状态后，瞬间被一股更汹涌、更柔软的情绪冲刷得干干净净。
“晖儿？”筱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和心疼，她几乎是立刻松开胤禛的手，快步走向明显情绪不对的长子。
胤禛的脚步也顿在门口，深沉的眸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暖炕和几个小的惊魂未定的脸，最后定格在弘晖强撑倔强的小脸上。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
“额娘，阿玛，”弘晖看到父母，那强忍的堤坝瞬间崩塌，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带着巨大的委屈和自责，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没用，没看好弟弟，他们把宁儿的松子弄撒了，他们不听我的。”他一边说，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抹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可那泪水怎么都擦不干。
宁楚克看到父母，也哇地一声哭出来，挣扎着爬下暖炕，扑过来抱住筱悠的腿：“额娘！松子都撒了，宁儿剥了好久的。”小丫头哭得抽抽噎噎，额角那只金蝴蝶也跟着一颤一颤。
弘昐、弘时几个小的见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刚刚被哥哥吼住的委屈也爆发出来，此起彼伏地又开嚎：
“哇！阿玛！弘时抢我的马！”
“我没有！是弘昐小气！”
“哥哥凶我！”
“额娘抱抱！”
小小的暖阁瞬间又被孩子们的哭声淹没，比刚才更加混乱。
“好了，好了，不哭了。”筱悠一手揽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弘晖，一手轻轻拍着抱着自己腿哭诉的宁楚克，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阿玛额娘回来了，没事了。”
她蹲下身，先将宁楚克搂进怀里，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小脸上的泪珠，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宁儿乖，松子撒了不要紧，额娘再给你剥。你看，金蝴蝶都好好的呢，一点没碰坏。”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冰凉的蝶翼。
宁楚克的哭声小了些，抽噎着，小手摸了摸金蝴蝶，似乎确认了它的完好，才稍稍安心，把脸埋在筱悠颈窝里小声啜泣。
安抚住女儿，筱悠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怀里的弘晖。小家伙还在无声地掉眼泪，身体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发抖，那模样看得人心头发酸。筱悠用温热的掌心抚过他的后背，声音放得更柔：“晖儿，抬起头，看着额娘。”
弘晖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告诉额娘，刚才怎么了？”筱悠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责备。
“我……我管不住他们……”弘晖声音哽咽，“弘昀和弘历抢老虎，撞翻了宁儿的松子……我说他们……他们不听……还哭……我……我着急了……就吼了……阿玛让我看好弟弟妹妹的……我没做到……”他越说越委屈，眼泪又汹涌起来，带着深深的自责。
筱悠的心揪了一下。这孩子心思太重，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温声道：“晖儿，你才多大？要管住四个比你小不了多少的弟弟，这本就是极难的事情。阿玛托付你，是信任你这个哥哥，不是要你事事都做到完美无缺。今日你能在弟弟妹妹哭闹时站出来，努力维持秩序，最后还让他们都安静下来，额娘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许多大人都强。”
弘晖的哭声渐渐停了，泪眼婆娑地看着筱悠，似乎不敢相信：“真……真的吗？可是……松子……”
“松子撒了，捡起来便是。弟弟不懂事，慢慢教便是。”筱悠打断他，语气笃定，“你看，阿玛额娘不在，你就是府里最大的孩子，弟弟们闯了祸，受了委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这个哥哥。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他们心里，你就是能依靠、能主持公道的大人啊！今日这局面，换了别人，未必能比你处理得更好。你已经很厉害了，晖儿。”
这番话如同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注入弘晖冰冷委屈的心田。他怔怔地看着筱悠温柔而坚定的眼神，那沉重的自责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小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开了一些。
这时，胤禛低沉的声音响起：“弘昀，弘历。”
两个还在抽噎的小团子闻声一抖，怯生生地看向站在门口、脸色沉肃的阿玛。
“为何抢老虎？为何撞翻姐姐的松子？”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严。
弘昀瘪着嘴，小声道：“弘历不给我玩。”
弘历则懵懂地抱着重新捡回来的布老虎，一脸无辜。
“东西是大家的，要轮流玩，不可争抢。”胤禛的目光扫过两个小的，“撞翻姐姐辛苦剥的松子，更是不该。去，给姐姐道歉。”
两个小家伙在阿玛的目光下不敢违逆，磨磨蹭蹭地走到宁楚克面前。弘昀小声嘟囔：“姐姐对不起。”
宁楚克从筱悠怀里抬起头，看着两个弟弟怯生生的样子，又看看自己撒掉的松子，小嘴还是有点委屈地瘪着，但没再哭。
“还有你，弘时，”胤禛的目光转向拿着半块核桃酥、脸上泪痕还没干的弘时，“抢哥哥的马，可有理？”
弘时缩了缩脖子，把核桃酥藏到身后，小声辩解：“弘昐玩了好久。”
“玩再久，也是弘昐的。想要，需等哥哥玩够了，好好商量，而不是动手抢。”胤禛语气严厉，“弘昐，你玩够了，是否愿意给弟弟玩一会儿？”
弘昐抱着小木马，看看阿玛，又看看弘时，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把小木马递过去：“给你玩半刻钟。”弘时立刻破涕为笑，一把抢过小木马。
胤禛看着瞬间又凑到一起的几个小脑袋，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他走到弘晖面前，大手落在儿子还有些单薄的肩膀上，力道沉稳：“都看见了？做哥哥的，威严要有，但也要懂得恩威并施。一味强压，适得其反；一味放纵，则失其序。今日之事，你已尽力，无需自责。阿玛很欣慰。”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生硬，却清晰地落入了弘晖耳中。
弘晖猛地抬起头，看着父亲沉静却带着一丝温和的目光，眼圈又有些发热，但这次不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认可的巨大暖流。他用力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嗯！我记住了！”
暖阁里混乱的气息终于平息。奶嬷嬷们赶紧上前收拾撒落的松子，重新整理暖炕。筱悠拉着宁楚克去净手，胤禛则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几个小的又凑在一起研究弘晖那本《药性赋》，虽然依旧叽叽喳喳，却不再有之前的混乱。
“宫里？”筱悠净了手回来，坐在胤禛旁边的绣墩上，声音压得很低，只两人能闻。
胤禛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收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随即又化为深沉的疲惫。他端起苏培盛刚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声音同样低沉：“尘埃落定。老八褫爵圈禁，年氏同罪。其党羽，正由三司锁拿。”他言简意赅，没有描述殿上康熙的震怒，也没有提海东青垂死的挣扎，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筱悠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处暗纹。削爵圈禁，褫夺黄带子……这几乎等同于宗室除名，是比圈禁阿哥府更彻底的毁灭。年玉蓉也一同被圈进了宗人府高墙。她想起殿上年玉蓉那最后怨毒如淬毒的眼神，心头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咎由自取罢了。
“孩子们没事就好。”她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目光重新投向暖炕上。宁楚克正趴在弘晖身边，好奇地指着书上的字问东问西，额角的金蝴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弘晖耐心地讲解着，脸上带着兄长的温和。弘昐几个小的也安静下来，各自摆弄着小玩意儿。
胤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冷硬的眉眼在暖阁温馨的光线下，终于彻底柔和下来。他放下茶盏，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被家中这平凡而喧闹的烟火气悄然抚慰。
就在这时，门帘又被掀开，苏培盛躬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谨慎：“主子，福晋，九爷和九福晋过府来了，说是听闻王爷福晋回府，特意过来看看阿哥格格们。”
胤禛和筱悠对视一眼。胤禟和瑶清，消息倒是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