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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别庄的静室,门窗紧闭,隔绝了深秋的寒意,也锁住了内里沉重的煎熬。一盏油灯在墙角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黑暗,映照着木板床上蜷缩的身影。

张院判身上的薄被已被高热蒸腾的汗水浸透,花白头发黏在滚烫的额角,蒙面的细棉布早被他在无意识的痛苦中扯落。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吸气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发出嗬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又带出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挤出的闷咳。肺腑间如同塞满烧红的炭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令人窒息的憋闷。高热像熔岩灼烧四肢百骸,骨头缝里都渗着难熬的酸痛。意识在滚烫的炼狱和冰冷的深渊边缘沉浮,时而清醒地承受这非人的折磨,时而又被高热烧得浑浑噩噩。

“水……”一声嘶哑得不成调的音节,微弱得像蚊蚋振翅,艰难地挤出干裂的唇缝。

门外,王府暗卫的耳朵死死贴在厚重的木门上,手心全是冷汗。里面那粗重痛苦的呼吸和压抑的闷咳,如同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主子的命令是铁律:“不得擅入,静听动静”。可这声音分明是凶险万分!

就在暗卫心弦几乎崩断之际,回廊尽头传来极轻却迅捷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只见苏培盛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引着四福晋筱悠快步走来。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棉布衣裙,长发紧挽,脸上严严实实蒙着细棉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

“福晋!”暗卫如同见到救星,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焦灼,“院判大人一直在剧烈呛咳,呼吸艰难,听着……听着像是要撑不住了!刚才要水!”

筱悠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紧闭的门扉,那里面传出的痛苦喘息让她心头一凛。她面上不显分毫,只微微颔首,声音平稳:“知道了,退下守着外门。”暗卫如蒙大赦,躬身退开。

筱悠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浓重汗味、病气和高热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苏培盛紧随其后,将食盒放在门边小桌上,便垂手肃立一旁,紧张地屏住呼吸。

筱悠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张院判似有所觉,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浑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依旧是水的口型,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痛苦的起伏。

“院判,是我。”筱悠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示意苏培盛将食盒里的东西端过来。

苏培盛连忙打开食盒,里面只有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褐色汤水,一碗清水,一块干净的细棉布巾。

筱悠先用棉布巾蘸了清水,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张院判滚烫汗湿的额角和脖颈。冰凉的湿意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张院判粗重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涣散的眼神努力地聚焦在筱悠沉静的脸上。

“福……福晋……”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每吐一个字都牵扯出肺腑间更剧烈的疼痛,眉头痛苦地紧锁。

“省些力气。”筱悠温声道,放下布巾。她从苏培盛手中稳稳接过那碗温热的药汤。碗中药汤色泽深褐,散发着金银花、薄荷、甘草等清热药材混合的熟悉气味。

“这是清热润肺、生津利咽的方子,能暂缓喉中灼痛,助你顺气。”她一边解释,一边用小银勺舀起一勺,稳稳送到张院判干裂的唇边,“慢些饮。”

张院判如同沙漠旅人骤遇甘泉,顺从地张开嘴,贪婪地啜饮。汤药入口,意料之中的微苦弥漫开来,但紧接着,金银花的清冽和薄荷的凉意便丝丝缕缕地渗透,滑过那火烧火燎的喉咙时,竟真的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那股几乎要撕裂气管的灼痛感,仿佛被这清凉温柔地抚平、包裹,瞬间缓解了大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到极点的喟叹,紧锁的眉头竟奇迹般地舒展了一线。

筱悠耐心地一勺勺喂着。一碗汤药见底,张院判脸上那骇人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分,显出几分虚弱的苍白。最令人惊异的是,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闷喘和剧咳,竟在不知不觉中平息了下去!粗重的呼吸声依旧清晰,却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拉锯,而是带着一种疲乏后的平缓,虽然每一次吸气仍带着滞涩的痛楚,但窒息感已大大减轻。他靠在苏培盛垫高的枕头上,浑浊的眼神清明了不少,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困惑,紧紧盯着筱悠,嘴唇翕动。

“福……福晋……”喘息依旧粗重,声音嘶哑,却有了说话的力气,“这汤……金银花、薄荷、甘草……还有桔梗?”他作为太医,本能地分辨着汤中的药材,“确是……清热润肺的良方……可这缓解之速……” 他试图抬起手比划,却虚弱得抬不起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方子寻常,贵在对症及时。”筱悠放下空碗,面巾下的声音依旧平稳,“院判感觉如何?肺腑间那撕扯灼痛,可缓了些?”

张院判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胸中依旧闷塞滞重,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但!那致命的、仿佛要将肺泡生生撕裂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灼烧感,确实大大减轻了!这变化如此明显,绝非高热昏沉下的错觉!是那药汤的清凉润泽暂时抚平了被粉末刺激得千疮百孔的黏膜?还是……他不敢深想。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带着医者探究本能的光芒。

“灼痛……锐减!”他声音颤抖,带着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见证未知变化的狂热,“虽……虽仍滞涩闷痛,但……但那撕心裂肺、欲咳难出之感……已去大半!呼吸……呼吸也顺畅了许多!福晋!此方……用得极准!”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被筱悠轻轻按住肩头。

“院判莫急,省些力气。”筱悠语气沉静,“汤药不过暂缓其苦,护住喉肺,免受进一步灼伤。您此番反应剧烈,正说明那粉末药性霸道,已入肺经。眼下高热未退,邪正交争正炽,仍需静养观察。”她目光清亮地看着他,“院判此刻神思可还清明?能否感知自身脉象变化?此乃关键。”

张院判立刻凝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伸出枯瘦且微微颤抖的手指,搭在自己另一只手腕的寸关尺上。他闭目屏息,将全部心神沉入指尖,细细体察那脉搏下涌动的生命之流。静室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他粗重却已平稳许多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滞。苏培盛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死死盯着张院判搭脉的手指。筱悠静静立在一旁,目光沉静如水,仿佛一尊守护的石像。

片刻之后,张院判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涨,因激动而布满血丝,连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他看向筱悠的目光充满了无以复加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狂喜的笃定。

“福晋!”他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静室的激动力量,“脉象浮数有力!示高热未退,邪正交争正炽……然!然滑利之象已显!中取鼓荡,沉取虽弱,却非散乱无根,反有渐充之势!此乃……此乃正气未溃,正奋力鼓荡,驱邪外出之兆!绝非回光返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力气说出最后的、石破天惊的判断,“虽凶险万分,然此吸粉一途……引动牛痘微恙之效……或……或已初成!天佑……天佑此法啊!”

昏黄的灯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张院判狂喜而憔悴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静室角落里弥漫的艾草烟气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了几分。一缕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希望之光,穿透了沉沉病痛与死亡的阴影,在这间简陋的西山静室里,悄然、却又无比坚定地亮了起来。实验,在经历了最凶险的考验后,终于显现了成功的曙光!

苏培盛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软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喃喃道:“老天爷……成了?张院判说……真成了?”

雍郡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胤禛眉宇间的沉郁。他负手立在巨大的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在肃州的位置重重划过一道,留下冰冷的触感。窗外寒风呜咽,更添几分肃杀。

门被轻轻推开,苏培盛带着一身夜露寒气闪身进来,脸上是强行压抑却依旧透出端倪的激动。

“主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胤禛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瞬间攫住他,声音绷得死紧:“如何?”

“成了!主子!张院判……熬过最凶险的时候了!”苏培盛语速飞快,眼中闪着光,“福晋喂了清热润肺的汤药后,院判那吓人的咳喘立时就平了大半!脸色也缓过来了!院判自己搭了脉,说……说脉象浮数有力,滑利渐显,是正气驱邪之兆!他亲口断定,那吸粉引动牛痘之效的法子……有门儿!天大的门儿!”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胤禛僵立原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钉住了。他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眼底翻涌的沉重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失重的巨大冲击和随之涌起的狂喜!成功了?那凶险莫测的吸粉之法,竟真在张院判身上显现了成功的征兆?这不仅仅是张院判捡回一条命,这更意味着一条可能庇护天下稚子的全新坦途在眼前展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直冲顶门的激荡。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人现在如何?高热呢?”

“回主子,福晋还在静室守着。院判用了药,又用了些清水,虽仍虚弱高热,但神志已极清,能清晰分析脉象药性了!福晋说还需静养观察,但性命……绝无大碍了!院判自己精神头都起来了!”苏培盛笃定地回禀,脸上带着亲眼见证奇迹的余韵。

“好!好!”胤禛连说了两个好字,紧攥的拳头终于松开,指尖却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麻。他踱到书案后坐下,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重重一叩,“告诉张院判,安心静养,所需一切,王府倾力供应!西山庄子,给爷守成铁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更不许飞出来!此事若有半分泄露,”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扫过苏培盛,“你知道后果。”

“嗻!奴才明白!定当万无一失!”苏培盛凛然应命,心头那点激动瞬间被巨大的责任感取代。

“另外,”胤禛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宫里乾清宫偏殿库房那头祥瑞,也该养足精神,准备亮相了。告诉底下人,万寿节前,都给爷把皮绷紧了,眼睛擦亮了。该收网的时候,一条鱼也不能漏!”

“嗻!奴才这就去传话!”苏培盛精神一振,躬身领命,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门轻轻合拢。胤禛独自坐在宽大的椅中,烛火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投在墙壁上。方才的巨大喜悦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更深沉的平静与决断。西山的微光穿透了疫病的阴霾,为他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护国佑民之路;而宫墙深处,另一场酝酿已久、针对老八的绝杀风暴,也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他端起案头早已冰凉的残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如同淬火的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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