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的尴尬,几乎能凝出水来。
王五看着杨红锦那张由通红转为煞白,又从煞白泛起屈辱红晕的脸,心中暗道这顾小子说话也忒直了。
他干咳一声,大手拍了拍杨红锦的肩膀,试图打个圆场:
“咳,这个,顾兄弟,你这话也太……太实诚了。红锦这孩子,是真心喜欢枪法,一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啊!年轻人嘛,有点冲劲是好事,天赋不够,勤奋来凑嘛!”
他又转向杨红锦,语气温和了些:“红锦啊,顾兄弟他……他这个人练武都练傻了,不太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天底下好师父多的是,不一定非得……”
话未说完,顾渊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并非对着王五,而是目光平静地投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杨红锦:“起来吧。地上凉。”
杨红锦身子一颤,默默地站了起来,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王五见状,连忙道:“打也打完了,说也说完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顾兄弟,红锦,老夫今日心情好,请客!咱们去尝尝这襄阳城的名菜去!别为这点小事影响了食欲!”
说着,他也不管两人反应,半拉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杨红锦带上,又招呼顾渊一同出了顾宅。
孤云楼的雅间内,酒菜很快流水般送上。
王五显然是想缓和气氛,话也多了起来,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他看着顾渊,眼中依旧带着几分未散尽的惊叹与佩服:“顾兄弟,老夫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你那手枪法,简直神乎其技!”
“老夫这柄青龙偃月刀,配的可是家传的《青龙三叠浪》,嘿,说出来不怕顾兄弟你笑话,这刀法据祖上说是天阶残篇,练到极致,有开山断海之威!”
“可惜啊,老夫资质愚钝,只练了个皮毛,比起顾兄弟你的枪法,那是萤火比皓月了,哈哈哈!”
他灌了一大口酒,语气中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即使在他拥有天阶功法的情况下,也没有打过顾渊。
今日一战,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与真正顶尖天才之间的差距。
这天下太大,天才犹如过江之鲤啊!
顾渊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天阶功法,于他而言,并非遥不可及。
他前世所创的九路枪法,若论精妙与威力,未必逊色。
他更看重的,是武道意境的突破与自身潜力的挖掘。
席间的杨红锦,一直沉默不语,面前的佳肴几乎未动,只是偶尔被王五劝着,才勉强喝一小口酒,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句“你的资质,难道比我更好?”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在他心底,让他所有的骄傲与自信都碎成了粉末。
王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孩子怕是被打击得不轻。
酒过三巡,王五谈兴正浓,正要再说些江湖趣闻,顾渊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杨红锦,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你肩上所负,恐怕不止血海深仇。如果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谈何未来?”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了杨红锦的脑海中!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不是看出了……自己……
这个秘密,是杨家最大的禁忌,是她从小到大被强行灌输、用血和泪铸成的枷锁!
除了乳娘孙氏和家族中几个核心长辈,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顾渊……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时间。雅间内的气氛,比方才在顾宅庭院中还要凝滞百倍。
王五正端着酒杯,闻言也是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不止血海深仇”?什么叫“真正的自己”?
他看看顾渊,又看看杨红锦那副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顾小子怕是又戳到红锦什么痛处了!
这红锦的身世,他只知道是杨家将之后,背负血海深仇,莫非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但这顿饭,自然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王五结了账,三人沉默地走出醉仙楼。
杨红锦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王五带着,脚步虚浮。
回去的路上,王五几次想开口询问,但看到杨红锦那副魂不守舍、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杨红锦的肩膀,试图安慰:
“顾渊那小子,就是个武痴,一门心思都在枪上,未必能教好徒弟。你若真想学上乘武功,老夫的刀法虽然比不上他,但也算有些名堂,只要你肯学……”
他这是真心觉得杨红锦是块好料,不忍其就此消沉,也隐隐有些想与顾渊别苗头的意思。
杨红锦依旧沉默,只是偶尔在王五问话时,才如梦游般“嗯”一声,或者轻轻点头摇头。
回到陆文远安排的庄子,杨红锦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关了起来。
房间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杨红锦坐在床边,对着那昏黄的灯火,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妇人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正是她的乳母孙氏。
“少主,您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喝点粥暖暖身子吧。”孙氏将粥碗放在桌上,看着杨红锦苍白失神的脸,眼中满是心疼。
杨红锦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乳母,嘴唇翕动了几下,沙哑的声音才艰难地挤出喉咙:“孙娘……他……他知道了……”
孙氏一愣,“什么他知道了?”
“顾渊……他知道……我是女儿身了……”杨红锦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什么?!”孙氏手中的碗险些掉在地上,她几步冲到杨红锦面前,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知道的?少主,您……您没有跟他说什么吧?”
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杨家如今只剩下少主这一根独苗,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若是被人知道杨家最后的“男丁”其实是个女儿身,那些对杨家虎视眈眈的仇敌,还有那些所谓的“忠臣义士”,会怎么想?
杨家复兴的大业,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杨红锦摇了摇头,将今日顾渊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孙氏。
孙氏听完,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喃喃道:“完了……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他将此事宣扬出去……”
看着乳母惊慌失措的模样,杨红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到了极限。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是啊,她本是女儿郎。
杨门之后,忠烈传家,到了她这一代,却只剩下她一个嫡系血脉。
祖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字字泣血,让她务必以男儿身支撑门楣,延续杨家香火,重振杨家声威。
从她记事起,便被当做男孩抚养。
她不能穿漂亮的花裙子,不能玩女孩家的游戏,每日都要束胸勒腰,穿上宽大的男装,学的是骑马射箭,练的是杨家枪法。
她也曾有过困惑与反抗。
记得七岁那年,她偷偷藏了一支桃花簪,被曾祖母发现,严厉的训斥之后,便是冰冷的竹鞭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曾祖母一边打,一边流着泪说:“红锦,你给奶奶记住!你是杨家的麒麟儿,是杨家未来的顶梁柱!杨家,不能没有男丁!”
后来,她又尝试过几次,想告诉身边的人,她喜欢女儿家的东西,她不想再装扮成男孩子。
每一次,换来的都是更严厉的惩罚,不仅仅是长辈,就连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谴责。
他们会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以大局为重”,“莫要辜负了杨家列祖列宗的期望”。
渐渐地,她明白了,她的身份,她的性别,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她是杨家复兴的工具,是承载着家族荣辱的符号。
她不能哭,不能软弱,更不能显露出任何女儿家的姿态。
那沉重的期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金人南下,家国破碎,幽州失陷,杨家再次遭受灭顶之灾,她带着乳母和几个忠心的护卫仓皇南逃,一路上的颠沛流离,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乱世的残酷,以及肩上责任的沉重。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伪装,习惯了用冷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
可是,当顾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望过来,用那般笃定的语气说出“杨家女儿”四个字时,她所有的防线,瞬间崩塌。
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赤裸与恐慌。
“少主,您别怕,咱们……咱们赶紧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孙氏回过神来,声音颤抖地说道,“那个顾渊……他年纪轻轻,武功却那般高强,心思又如此深沉,若是他……”
“不。”杨红锦忽然开口,打断了乳母的话。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却出奇地平静,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孙娘,我觉得……他不会说出去的。”
孙氏一怔:“少主,您……您为何如此肯定?人心隔肚皮啊!”
杨红锦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顾渊那清冷的面容,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轻声说道,声音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莫名的信任,“但我相信他。他那样的人,如果要以此要挟,或者想宣扬出去,方才在酒楼就不会只是点破。”
“他的眼神……很干净,干净得像一把磨砺到极致的枪,只对准目标,不屑于旁枝末节。他似乎……只是想告诉我,他知道了,然后让我自己选择。”
那个男人,虽然言语刻薄,行事冷酷,但他的眼神,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他似乎只对武道感兴趣,对这些世俗的秘密、家族的纠葛,并无半分探究的欲望。
他点破她的身份,更像是……提醒?
或者,仅仅是强者对一个挣扎者的怜悯?
杨红锦不知道。
这一刻,她心中那块因秘密被揭穿而悬着的巨石,似乎悄然落下了一角,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