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储秀宫的青砖地上已跪了三十六个宫女。她们乌发间素银簪子映着残月,绣着缠枝莲的衣摆铺成一片素色海浪,最前头的掌事姑姑捧着一本《宫女则例》,脊梁挺得比御花园的翠竹还直。
\"奴婢们恳请太子殿下开恩。\"声音齐刷刷刺破晨雾,惊飞檐角蹲着的琉璃鸱吻。
石静娴正在南书房批淮扬治河的折子,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拓宽河道\"四字上晕开血似的红。她记得三日前毓庆宫少了两个洒扫宫女,当时只当是寻常轮值——谁能想到这群素日低眉顺眼的姑娘们,竟在六宫最森严的储秀宫唱了出静默的戏。
\"可知她们所求何事?\"她故意将问题抛给随侍的敬事房总管太监。
老太监额角渗出冷汗:\"说是…说是要见爹娘。\"话音未落自己先打了个寒颤。自顺治爷定下宫女十年不得探亲的规矩,紫禁城的红墙就砌在了千万女子的骨血里。
石静娴搁下狼毫笔,闻见指尖若有似无的沉水香。这是胤礽身体的习惯,如今倒成了她思虑时的标记。透过雕花槛窗望去,储秀宫方向腾起袅袅青烟——不是晨炊,是宫女们焚了平素誊抄的《女诫》。
\"备轿。\"她忽的起身,玉佩撞在杏黄吉服上叮当作响,\"把尚方院的《大清会典》带上。\"
储秀宫正殿前,掌事姑姑春莺仰头望着这个踱步而来的\"太子\"。日光恰好掠过他腰间鎏金嵌宝的吉服带,晃得人眼底生疼。她攥紧袖中藏了三日的剪子,想起昨夜探进慎刑司看见的情景——最要好的姐妹秋雁蜷在稻草堆里,十指指甲盖全掀了,只为不肯供出她们的计划。
\"按律,宫女私逃当杖毙。\"石静娴翻开会典,指腹摩挲着泛黄纸页,\"但孤今日要问,尔等可知这律例后头还有句话?\"
春莺怔住了。她五岁入宫学规矩,背得最熟的就是\"凡宫女私逃者,主事者杖毙,从者流三千里\",何曾听过什么下文?
\"太祖皇帝起兵时,有支娘子军专司炊爨缝补。\"石静娴突然说起不相干的典故,指尖在\"宫女\"二字上重重一敲,\"当年太祖允诺,凡随军女子,战后可还乡探母。\"
满院鸦雀无声。有刚留头的小宫女抽噎着抹眼睛,春莺却瞥见太子袖口微动——那金线绣的蟒纹下露出半截旧帕子,依稀是前日她替秋雁包扎伤口用的。
\"孤查过档,你们三十六人中,二十三人双亲尚在。\"石静娴突然从会典里抽出一叠黄册,\"李春莺之父患痨病三年,上月托人捎信说想见女儿最后一面,却被敬事房拦了,是也不是?\"
春莺浑身发抖。她记得那封信被嬷嬷扔进炭盆时,火舌如何吞噬了\"莺儿亲启\"四个歪扭的字。此刻太子手中黄册翻开的正是她家世页,墨字间夹着片焦黄纸角——分明是信笺残骸!
\"哐当\"一声,剪子落地。春莺重重叩首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呜咽。这些哭声她太熟悉了,是半夜掖被角时的抽气,是洗衣裳搓破手也不敢喊的闷哼,是十年来看惯生离死别的麻木。可今日这哭声里,忽然掺进了点滚烫的东西。
石静娴俯身拾起剪子。锋刃映出她眼底暗涌——三日前她扮作小太监潜入浣衣局,亲眼见掌事嬷嬷如何克扣宫女月银。那些绣着龙凤呈祥的锦缎,原是用姑娘们的血泪织就。
\"孤要重订《宫女则例》。\"她突然扬声道,\"凡入宫满五年者,每年可归家探亲七日;双亲亡故者可提前放出宫去;月例银子改由内务府直发——\"
话音未落,西偏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石静娴眯起眼,瞧见敬事房副总管慌慌张张退出来的身影,袍角还沾着新泼的燕窝粥。这是唱红脸的要登场了。
果然,不过半盏茶功夫,惠妃的鸾轿已到了月华门前。那支点翠凤钗晃得人眼花,开口却是淬了毒的软刀子:\"太子殿下年轻,不知这些奴才最会蹬鼻子上脸。今日允了探亲,明日就该要封诰命了。\"
春莺死死咬住嘴唇。十年前她入宫时,惠妃还是贵人,为争宠曾把她推进太液池。那池水真冷啊,冷得她如今见着荷花都要打颤。
\"娘娘说得是。\"石静娴忽然笑了,从袖中抖落本账簿,\"所以孤顺便查了查,去岁江南贡上的十万匹云锦,怎得六成都写成'耗损'?\"她指尖点在某页墨迹新鲜的记录上,\"恰巧三日前,有人在宫外当铺见过惠妃娘娘陪嫁的翡翠屏风。\"
惠妃脸色霎时惨白。那屏风分明是前日才送去兄长府上抵赌债的!
当夜,毓庆宫的灯亮到子时。石静娴对着三十六份新立的宫女籍册,忽然听见窗棂轻响。胤礽裹着太子妃的织金斗篷翻进来,扔给她个油纸包。
\"敬事房在慎刑司地砖下挖出二十坛金子。\"他嗅了嗅自己带来的茯苓糕,\"你猜沾着谁家的泥?\"
石静娴就着烛火展开油纸,里头是半块沾血的腰牌。月光漫过窗纱时,她看清了上头刻的字——正是惠妃母家的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