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如此说,岑枝自不会多费口舌周旋,便就这么提笔了,她心中很是忐忑。
她是藏书阁的常客,热爱看些古籍典故,无事闲来临摹碑文字帖,既能静心又能消磨时间,她还会下棋弹琴,除画技不精通,其余的,她算有些造诣。
许是遗传,她无论学什么都很快,当然忘得也快,况且若她不喜欢,谁也逼迫不得。
齐贞见她准备好,徐徐有声,“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国家之兴,赖有贤能之士。尔容氏子砚,自入仕以来,先于工部勤谨奉公,后于吴郡治水有功,悉心筹划,功绩卓着,深孚朕望。今特进尔为工部尚书,赏银若干两,锦缎若干匹。望尔今后,益加勤勉,以慰朕心。钦此。”
鎏金博山炉袅袅烟缭,纸笔书写声恰到好处,静水流深,他目光深深。
“褚字宽绰典雅,锋利刚劲,凭音融合得很好,开合有度,端庄工整。”岑枝停笔后,齐贞十分欣赏地将目光落到纸上,微微沉吟。
(褚遂良,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
“我帮你挽发。”
方才一趟下来,岑枝头发三两绺垂下,添了几分胡乱的意味,他知道岑枝喜好端庄,主动提议帮她整理。
齐贞这里没有女子的妆台,平常他自己梳洗修身的就是铜黄千秋龙纹玉镜,被架在黄花梨木雕刻镜奁之上,帝王用镜多配以华贵底座,象征君权神授。
岑枝多来两次后,大小奁盒多了些钗环首饰,以及他闲时得空练习编发的趁手工具。
岑枝思量前后,齐贞已经把镜子拿了过来,立在一堆奏折前面,“我开始了。”
认真又略显笨拙的齐贞,把她的头发拆开后,一瞬慌神,很快调整好,轻缓地梳过她每一寸发丝。
“还是我自己来吧。”岑枝去抓梳篦,齐贞没躲,离开手心后,余温还在。
他安安静静半跪在一侧,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只是帮她托起了镜子,抬眼望着此刻只属于他的娴静典雅。
岑枝梳好后,偏头问,“你来盘?”
齐贞点头上前,心里全是自己练习时动作步骤,不多时完成了一个看得过去的发髻。
“这样可以吗?”
岑枝微微颔首,望着他的脸,启唇,“儒礼。”
“嗯。”
“要按时用膳……”
齐贞没说话,只是别过了头。
岑枝出来的时候,迎着傍晚的残阳光晕,浑身浸入周围的景。
妘竹上前扶着她,离开宣政殿,在她耳边嘟囔。
“世子妃明早就出宫了,奴婢还有些舍不得。”吸吸鼻子。
岑枝拍拍她的手,温温言语,“阿姊先前说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早些回去,务必再多聚聚。”
只要岑枝不是哭着出来,问题应该不大。小禄子去了趟六局,八面玲珑打了招呼,顺利阅览了一遍,太后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动。
他也是这么对齐贞说得。
岑枝是一只带毛刺的兔子,极易被周围环境激怒,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只要你足够耐心,多关注她一些,会看到她内心的细腻,了解到她性子的纯良。
她是很好的女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纵心坚如磐石,也愿与人为善,虽行事果敢不屈,但心地纯良天真。
她是坚韧栀子,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晚来骤雨疏落中,散得满庭栀子香。
(刘禹锡 和令狐相公咏栀子花)
“朕的执念太深了,太久得不到的东西,突然凑近,朕就忍不住想牢牢把握住,哪怕片刻都好,朕的爱是枷锁是痛苦。”
“这同时,磨灭掉的情谊,带来的苦难,该朕受的。”
齐贞站在殿门口,抬手接下飘来的梨花瓣,望着慈安宫的方向,释怀地叹了口气。
小禄子悻悻挠头,“陛下,其实奴才觉得,喜欢这件事,有人默默守候就有人惺惺相守,总归都要慢慢磨合。”
“吵架也是人之常情,二人之间误会能解开,一切就有意义。”
齐贞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单纯放不下而已,整整纠缠十七年,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十七年,凭音最宝贵的十七年,全都被他糟蹋了。
齐贞走进宣政殿,埋头处理事务,抛开这些不去想,他撑着脑袋,头痛地睁不开眼睛。
“商商……”
“不要丢下我……”
次日清晨,齐贞旷朝了,史无前例。
百官从含元殿出来,无不交头接耳,虽多有怨言谴责,还是有几人敢壮胆去慰问。
何必书凑到瘸腿的胡瞻身旁,故意从下往上看,挤兑了他一句,“胡侍郎不去?”
“诸多事宜。”胡瞻黑着脸,依旧平稳回答他,甩袖不愿多言,一瘸一拐离开。
李咏竹看了一出好戏,打了个哈欠,“啧啧啧,何大人精力实在旺盛,我可听说……”卖了个关子,朝他招手,“你家中姬妾累、死、了~”
何必书脸色苍白,追加诘问,“李尚书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玉笏别进黑革带,大摇大摆提着衣摆故意撞了他一下。
何必书气得冒火,又见容砚慢悠悠走在一旁,上前搭讪两句。
“在此恭喜容侍郎了,吴郡治水赈灾,真乃宏伟壮举,在下佩服啊,想来敕书快下了。你我从前可是同级,日后……别忘了多提携提携,我这一把老骨头了……”
容砚并不搭理他,红袍黑靴,傲然站在他边上,腰背挺直,低头行礼,跟着台下的女官一同离开了。
来到慈安宫,容砚才说第一句话。
“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康。”
岑枝笑笑,让他不必多礼,“世子妃好好的,容世子放心吧。”
岑蕴福身,满眼都是远去两月的夫君,百感交集,泪花翻涌。
容砚着急上前扶住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一齐跪倒在岑枝面前,“下官携内子,叩谢太后娘娘恩情,愿太后娘娘芳华永驻,千秋万岁。”
“后宫之中,男子不宜多留,你们夫妇得见,切记日后一路平安,也了却哀家一桩心事了。”岑枝示意妘竹搀扶起二人,保持着端庄。
二人低头答是。
容砚拉上岑蕴的手,渐渐握紧,偏头对她笑笑,岑蕴流下眼泪,他赶忙拿出手帕擦拭……
“太后娘娘保重。”
说罢,目送她二人离开。
朝天门口
容砚才敢抱着她不撒手,嘴里碎碎念叨着,“闽清,我好好的回来了,你不用改嫁了!”
岑蕴也哭,埋在他怀里哭得一点体面都没有,还用力捶了他两拳,把他官服前的红襟都哭湿了。
“砚郎……”哭得稀里哗啦。
“好好好,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擦她的眼泪,自己也开始哭。
“窦尚书他挡在了我身前,我亲眼看着他咽气,他生前最后的一句话,是让我善待他的家人,善待天下人……”
岑蕴上前拥住他,踮脚贴到他耳边,“砚郎,这不怪你,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容砚亲自把她抱上马车。
二人并排坐在马车上,双双握紧对方的手,生怕下一秒又分开,不一会儿,容砚把她揽进怀里,抚上她的小腹。
回到成德侯府,二老喜极而泣,容砚升官的敕书,是御前的小禄子亲自宣读,如今岑氏一族又是炙手可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