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银枪铁矢,将江州城浇成墨色深潭。孙二娘踩着下水道青苔跃上地面,衣摆滴落的污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暗红痕迹,恍若二十年前庭院里蜿蜒的血迹。哑僧的独眼在阴影里忽明忽暗,他比划着手势,带众人拐进灯笼昏黄的西街。
“等等。”孙二娘忽然驻足,盯着街角当铺檐下悬挂的铜铃——七枚铃铛呈北斗状排列,正是赤焰军暗桩的联络信号。她走上前,用刀柄轻敲第三枚铃铛,铜音里混入三短一长的节奏。当铺木门“吱呀”裂开缝隙,露出半张敷着药的脸,左颊狰狞的刀疤从耳际划至下颌。
“是你?”张青瞳孔骤缩,认出这人是三年前在十字坡被他们放过的血手盟斥候。刀疤男却吐掉嘴里的草茎,低笑道:“孙当家的还记得小的?当年您没砍我左手,今日便还您这个情。”他掀开柜面,露出通往密室的阶梯,墙缝里渗出的光映着满架兵器,刀刃上皆刻着狼首暗纹。
“赤焰军的‘藏兵阁’?”刘猛抚摸着剑柄上的莲花刻痕,“当年江湖传言,赤焰军覆灭前藏了三支精锐,难道...”
“别碰!”刀疤男挥开他的手,“三个月前,血手盟的‘嗅骨犬’突然能闻出狼首纹,但凡碰过这些兵器的人,不出三日必遭追杀。”他转向孙二娘,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物件,“这是徐大人让我转交的。”
油纸展开,竟是半幅破旧的江州城防图,图中总督府后园的假山上,用朱砂画着狼首与残莲交缠的标记。孙二娘指尖抚过图角泛黄的字迹,“戊时三刻,莲台钟声起”几个字边缘晕着水渍,像是被泪水浸泡过。
“徐大人还说,”刀疤男压低声音,“若见到持莲者,务必问清‘寒梅’的下落。”
这个词如冰锥刺入心脏。孙二娘猛地攥紧城防图,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寒梅”是母亲的闺名,也是父亲书房暗格里的机关密码——那个暗格,正是她逃出灭门之祸的生路。
哑僧突然拽住她的衣袖,指向街道尽头。八个抬着黑漆棺材的轿夫踏着积水而来,棺木缝隙渗出暗红液体,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血线。刘猛握紧斧头,却被孙二娘按住:“是快活林的‘无常轿’,他们在钓我们上钩。”
轿夫行至十字街口,为首者掀开棺盖,露出里面浑身是血的少年——正是铁匠铺暗格里的孩童之一,胸口狼首烙印被剜去,取而代之的是半朵用刀刻的残莲。少年奄奄一息地抬起手,掌心用血写着“莲台寺”三字。
“他们知道我们要去莲台寺。”张青将短斧在掌心敲得“当当”响,“这明显是陷阱。”
孙二娘却俯身抱起少年,用袖中伤药敷在他颈间动脉:“陷阱也要闯。沈公子说过,残莲逢雨开——莲台寺的雨,该停了。”她转头望向刀疤男,“能否借你这身血手盟服饰?”
丑时三刻,莲台寺山门前。
十二个血手盟黑衣人抬着棺材鱼贯而入,孙二娘混在其中,压低的斗笠阴影里,左眼缠着从少年衣襟撕下的布条,伪装成血手盟“独眼修罗”的标记。寺内烛火昏黄,十八罗汉像前跪着三排灰布衫男女,双手反绑,后颈插着写有“反贼”的木牌——正是赤焰军余部。
“盟主有令,凡赤焰余孽,男的剜心,女的为奴。”孙二娘故意粗哑着嗓子,将棺材踢到法堂中央。上座的灰袍老僧缓缓抬头,她瞳孔骤缩——那僧人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正是当年父亲帐下的副将,外号“断指佛”的徐怀安。
“阿弥陀佛。”徐怀安双手合十,佛珠在指间滚动的速度却快得异乎寻常,“施主远道而来,可带了‘寒梅’的消息?”
这正是约定的暗号。孙二娘解下斗笠,露出额角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朱砂痣。徐怀安浑身剧震,佛珠“啪”地绷断,滚落在地的珠子里竟藏着半片金箔,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血手盟盟主乃德亲王,私铸龙纹甲胄于水师营,借赤焰秘宝之名清君侧。”
“哐当”声响从梁上坠落,孙二娘本能推开身边人,一柄鎏金刀擦着鼻尖劈入地板,刀刃上“德”字徽记在火光中狰狞如鬼。数十名黑衣人破窗而入,为首者穿着绣金蟒纹的披风,正是白天在铁匠铺的沈公子——不,此刻他腰间佩着血手盟盟主令,左眼角泪痣旁新添了一道刀疤,笑意森冷:“孙姑娘,别来无恙?”
刘猛怒吼着挥斧劈来,却被沈公子袖中射出的金丝缠住院子。那金丝细如牛毛,却锋利异常,瞬间在刘猛手臂割出数道血痕。孙二娘这才惊觉,所谓“九节软鞭”不过是幌子,沈公子真正的兵器,是藏在袖口的“龙须金丝”,正是当年赤焰军暗桩专用的绝杀暗器。
“你骗我!”她挥刀砍向金丝,柳叶刀却被弹得险些脱手。沈公子步步逼近,金丝在他指间翻卷如活物:“骗?你以为你父亲真的信任我?他早就在我酒里下了‘牵机散’,若非血手盟每月赐我解药,我早成了乱葬岗的枯骨。”
徐怀安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指向沈公子:“你...你竟用‘噬心蛊’控制贫僧!”孙二娘这才注意到他后颈有个红肿的针眼,正渗出黑血——那是血手盟控制死士的手段,中蛊者若不听命,蛊虫便会啃食心脏。
“徐副将果然聪明。”沈公子抬手轻挥,金丝穿透徐怀安咽喉,“当年你替孙老将军转移狼首营余部,害我被盟主剜去肋骨做刑具,这笔账,该清了。”
孙二娘接住徐怀安倒下的身躯,触到他藏在袈裟里的硬物。那是个刻着莲花的铁盒,盒盖缝隙渗出幽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沉水香。她强忍悲痛打开盒子,里面竟是半卷黄绫,边缘绣着五爪金龙,赫然是皇家密旨。
“天禧三年,德亲王勾结血手盟,假传圣旨灭赤焰军满门...”张青凑近念出上面的字迹,声音突然颤抖,“这是...这是先皇遗诏!”
沈公子的脸色第一次出现裂痕:“不可能!当年我亲眼看见盟主烧毁...”
“你以为他会留着自己谋反的证据?”孙二娘将密旨塞进衣襟,突然甩出三枚透骨钉,目标却不是沈公子,而是法堂中央的观音像。巨响过后,观音像轰然倒塌,露出后面暗门,门内烛火通明,竟摆着数百具穿着龙纹甲胄的兵俑,每具甲胄胸口都刻着狼首与残莲交织的图案。
“这是...谋反铁证!”刘猛惊道。沈公子脸色惨白,金丝“噗”地缩回袖中:“原来盟主才是真正的持莲者,他早就布好了局,让赤焰军和血手盟互相残杀,自己坐收渔利...”
寺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数千火把将整座山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威严的声音穿透雨幕:“血手盟盟主蓄意谋反,朕亲率御林军围剿,尔等速速投降!”
孙二娘浑身血液仿佛凝固——这是当今皇帝的声音。她望向沈公子,却见他忽然惨笑,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瓶:“原来我们都是棋子...孙姑娘,带着密旨活下去,告诉世人,赤焰军...”
话未说完,玉瓶已在他口中碎裂。孙二娘扑过去时,只来得及抓住他染血的袖口,上面用金线绣着半朵残莲,针脚里藏着细小的“忍”字——原来他直到最后,都未放弃做赤焰军的暗桩。
御林军冲进法堂的瞬间,孙二娘被张青拽进暗门。地道里阴风阵阵,墙上每隔五步便嵌着狼首灯台,灯油竟是红色。她忽然想起沈公子临死前的眼神,想起他袖中始终藏着的残扇,终于明白“莲生狼首畔”的真正含义——不是秘宝,而是赤焰军与血手盟的暗桩,如莲花与狼首般,在黑暗里互相依存,等待破晓的那一日。
地道尽头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湖心小筑里亮着昏黄的灯。孙二娘推开木门,只见石桌上摆着七个酒杯,其中三个斟满了酒,另外四个空着——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七星宴”布局,代表着赤焰军七大暗桩。
“你终于来了。”苍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拄着拐杖的老人缓步走出,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当年父亲送给沈公子的那枚,“二十年了,我等这一天,等得头发都白了。”
孙二娘握紧柳叶刀,却见老人掀开袖口,露出与自己 identical 的狼首胎记——那是赤焰军核心成员的血脉印记。
“孩子,”老人老泪纵横,“我是你大伯,孙镇山。当年我假死逃出,就是为了保住赤焰军最后的火种...现在,该让世人知道真相了。”
他转身推开墙壁,露出密室里的宝箱。箱中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密信、兵符,以及最底层的——孙二娘母亲的梳妆盒,里面放着她周岁时的金锁,和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上是父亲的笔迹,写着“吾爱寒梅亲启”。
泪水模糊了视线。孙二娘颤抖着拆开信,却见里面只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用密语写着:“德亲王私造龙纹甲胄于水师营湖底,证据藏于莲台寺观音像内。吾妻勿念,待吾平反之日,定当以十里荷花,换你一世安稳。”
雷声轰鸣,仿佛二十年前的血雨再次落下。孙二娘将密旨与绢纸叠在一起,塞进贴身衣袋。她望向地道外渐渐泛白的天空,握紧了手中的残扇——沈公子用生命换来的真相,父亲用死亡守护的清白,今日,终于要在这江州城的暴雨中,洗去所有污名。
“大伯,”她转身时,眼神已如刀锋般锐利,“御林军既然来了,就让他们看看,赤焰军的骨,是永远折不断的。”
张青点燃随身携带的硫磺粉,火光映着他刚毅的脸:“当家的,我早就备好了‘霹雳雷’,只要引爆水师营的火药库,那些龙纹甲胄就全成废铁。”
刘猛擦去斧头刃上的血:“算我一个!当年我爹就是被血手盟害得家破人亡,今天不砍了德亲王的狗头,誓不为人!”
孙镇山从宝箱里取出三把钥匙,分别刻着狼首、残莲、水师营的标记:“这是打开湖底密室的钥匙。记住,必须三把同时插入,才能启动自毁装置。德亲王以为自己布下天罗地网,却不知,他脚下的土地,早就埋满了我们的复仇之火。”
寅时初刻,水师营后湖。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孙二娘踩着残荷走向湖心小筑,手中三把钥匙在晨风中发出清响。湖底隐约传来金属碰撞声,那是德亲王的私军在搬运甲胄。她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石壁凹槽——
刹那间,湖面突然沸腾,无数气泡翻涌而上,仿佛湖底有一头巨兽即将苏醒。张青抱着火药桶从芦苇丛中跃出,刘猛则引开巡逻的卫兵,大喊声惊起一群水鸟。
“快走!”孙二娘拽着孙镇山躲进芦苇荡。下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湖水掀起巨浪,湖底传来甲胄碎裂的巨响,浓烟中隐约可见德亲王气急败坏的怒吼:“孙二娘!我要你碎尸万段!”
御林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孙二娘望着燃烧的湖面,想起沈公子最后那抹笑容,想起徐怀安圆寂前握紧她的手,想起父亲信中未竟的承诺。她摸了摸胸前的金锁,转头对众人道:“走吧,去见皇上。这一次,赤焰军的冤屈,终于能洗清了。”
朝阳刺破云层,洒在江州城墙上。孙二娘一行人披着晨曦走向皇宫,身后是浓烟滚滚的莲台寺,和渐渐平息的后湖。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血手盟的余孽还在,朝廷中的奸臣未除,但至少,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向着光明,向着父亲用生命守护的正义,坚定地走去。
(本章完,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