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身着一袭宽大棉袍,衣襟上绣着淡雅云纹的季翃,已悠然步入偏殿,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府尹陆泊嵩面对面坐于案桌两侧。
桌上,几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为这略显沉闷的议事氛围增添了几分轻松。
季翃轻轻夹起一筷菜肴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后,笑道:“这一路奔波,我确实是饿极了,泊嵩不必客气,尽管享用。”
陆泊嵩闻言,亦是端起面前的汤碗,轻啜一口,赞道:“香,美味。”
“边吃边谈,两不误。”季翃提议道。
随即,陆泊嵩将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一五一十地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
“此番皇上龙颜大怒,已下令年后便将季瑄收监问罪。”陆泊嵩道。
季翃闻言,将手中的碗筷重重搁于桌上:“父皇此举,势必将季瑄逼得走投无路,继而狗急跳墙。”
见陆泊嵩面露疑惑,季翃分析道:“试想,父皇欲擒季瑄的消息,定会不胫而走,传入季瑄耳中,他或选择按兵不动,继续伪装成安分守己,勤勉修筑皇陵的样子;又或孤注一掷,揭竿而起。然而,云霄国内,他已无可用之兵,因为,北疆余匪亦被季昭清扫一空。如此,季瑄定会寻求外援,怂恿东丰国行动便是他的不二之选。”
陆泊嵩恍然大悟:“对啊。”
季翃稍作停顿,继续道:“父皇此举,实则是在试探季瑄,看他是否真的心怀异志。尽管北疆送来了诸多人证物证,但父皇仍有疑虑,担心是季昭或其他人的构陷。毕竟,父皇对季瑄的偏爱,众人皆知。只可惜,季瑄并非忠良之辈,他定会铤而走险。”
陆泊嵩连连点头,神色凝重:“如此说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季翃目光坚定,沉声道:“你即刻给季昭传信,让他加强边防,严阵以待,以防东丰国趁机入侵。同时,我们也要暗中筹备,以防万一。你通知御林军都统李树,禁军都头韦见都作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突变。”
陆泊嵩又把傅戈押送进京的齐垦、张老板以及王庆昌三人的情况,向季翃做了详尽的汇报。
季翃听完,问道:“对于这三人,你有何打算?”
陆泊嵩沉吟片刻回答道:“首先,我会调动人手,与苍梧镇捕房紧密配合,务必一举捣毁季瑄在北疆设立的三个秘密联络点。
至于四海饭店的张老板,考虑到他并未直接参与季瑄的阴谋,且提供了重要线索,我建议可以将其释放。
至于王昌庆,他原本是郝尝进的心腹,如今又投靠了季瑄,审讯结束后,我们将根据其交代的情况,决定是否将其收监。
最为棘手的是齐垦,他本是家族中继承匪首之位的人,在最近的清剿行动中,他率领手下顽强抵抗,导致双方伤亡惨重。不杀他,似乎难以平民愤,也难以彰显国法之威严。但经过深思熟虑,我考虑到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
那就是南兆国目前基本听命于东丰国,而齐垦的舅舅在南兆军中担任要职,齐垦本人也曾在南兆军中做到都尉一职。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让他重回南兆军做卧底,若他不答应,再行处决也不迟。”
季翃听完陆泊嵩的汇报和提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对于前面几个人的处理,我赞同你的意见。至于齐垦,他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需要区别对待。齐老四长期为恶一方,而齐垦则是刚回到北疆,就遭遇了这次清剿。他身手不凡,所以打死了我们许多人,若不是碰上古连翘这样的高手,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下他的齐氏庄园。但正如他所说,他那边也死了很多人,从某种程度上说,双方算是扯平了。然而,当地的山民和骁骑营的将士们并不答应,因此,我认为这种人可以为我们所用。就按你的方案办吧。”
陆泊嵩闻言,心中稍安,又补充道:“押送人员目前还在京城,我让他们等通知,就是想等你回来后,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季翃略一思索,果断指示:“这样吧,你立即安排提审齐垦,让他尽快交代完所有情况,并签字画押。然后,将他换到一个更为隐秘的监牢中,中途制造机会让他假装潜逃。他回到北疆后,自然会与季瑄安插在骁骑营中的间谍安时申取得联系。至于如何前往南兆国,就让他自己想办法吧。你再找到傅戈,让他们几个人马上回北疆,一路护送齐垦,防止有人暗中下手。季瑄不是傻子,他一定会猜到齐垦并非真的潜逃。因此,你要告诉傅戈他们,不要与齐垦直接接触,只需躲在暗处,确保他的安全即可。”
陆泊嵩听完季翃的指示,心中有了底。
他站起来,恭敬施礼,然后转身离去,准备立即着手实施这一计划。
……
刑部荀主事正在提审北疆黑狮山匪首齐垦之时,府尹陆泊嵩进去了。
看得出来,年纪轻轻的齐垦,虽然继承了他父亲匪首的名号。但是,显然与他那草莽气息浓重的叔父,鹰嘴岩匪首齐老四截然不同。即便是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度过了数日,他依旧尽力保持着整洁,没有破罐破摔的颓唐样子。
他言辞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随意,仿佛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
此刻,他正坐在被审讯的位置上,并不慌张。
荀主事见陆泊嵩进来,低声向他耳语道:“齐垦的供词,已大致证实了二皇子季瑄与东丰国暗中勾结的真相,等会儿就可以让他签字画押了。他的证词基本就坐实了季瑄谋逆的事实。”
陆泊嵩微微点头:“很好,荀主事,你先与书吏退下,将笔录留在此处。我欲再问他几个关键问题,需得单独进行。”
审讯之道,在于洞察人心,有些隐秘之事,犯人往往只会对特定之人吐露。荀主事对此情形心领神会,没有丝毫犹豫,起身从书吏手中接过笔录,放在陆泊嵩面前。
随后,他与书吏一同退出了审讯室。
当“啪”的一声,审讯室的门重重关上之后,室内就剩陆泊嵩和齐垦两人。
室内光线昏暗,两人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长,彼此间的沉默如同紧绷的弦。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都沉默着。
良久, 陆泊嵩开口道:“齐垦,你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吗?”
齐垦微微点头,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能想起的,都已经交代了。”
陆泊嵩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质疑,:“那你是否还有什么保留?或者说,有什么未尽之言?”
“留到坟墓里有意思吗?我已经活到尽头,爱谁谁吧。” 齐垦道。
“那给你一个选择,你愿意将功折罪吗?”陆泊嵩面无表情。他只对犯人交代的内容感兴趣。仿佛不在乎齐垦的轻慢态度。
接着,他又道:“或许,这好像是你唯一的一线生机。”
齐垦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去南兆国做卧底?”
陆泊嵩不动声色,却暗暗佩服齐垦反应的如此之快,猜的如此之准。
他就像一个算命先生,将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放在了签筒里,只待齐垦去盲抽。而齐垦,直接挑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一根签。
“如此说来,你似乎看清了自己的那条前路。”陆泊嵩的声音中有不为人察,而只有齐垦能明白的一丝暗示。
“免死罪?”齐垦不喜欢暗示,他需要承诺。于是,带着几分期待与忐忑再次猜测。
而陆泊嵩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所以,依照你现在的情况,你是非掉脑袋不可的。”
齐垦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皱眉,反驳道:“骁骑营也杀了我那么多人,这笔账又怎么算?”他的语气里全是不甘与愤怒。
陆泊嵩耐心解释道:“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土匪黑道就是该杀的。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他是执法者,不能有恻隐之心,只能坚定地无情。
“不干是死路一条,干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那还能怎么选呢?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搏,说不定能逃出生天。”齐垦没有拿到陆泊嵩的承诺,却从审讯室那斑驳的屋顶,瞧见了那些裂缝透下的光芒。
陆泊嵩当然不可能给齐垦承诺,只能给他留一条参加博弈的窄路,当他明白齐垦明白之后,问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齐垦点头:“能怎么样呢,赶鸭子上架地答应了!但我要知道,具体是做什么?”
陆泊嵩道:“很简单,你只需要回到南兆国的军中,将东丰国的动向及时传递出来即可。”
齐垦点头,算是明白了。但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过,跳到另外一个话题。
“你的意思是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永远也无法再回到我的家乡——齐氏庄园了?”
陆泊嵩道:“那不一定,世事难料。再过几年,如果没人再认识你,你或许就可以回来了。”
齐垦听到这里,兴奋起来,他猛地挣扎了一下,却因双手双脚被捆住而疼得“哎呦”一声叫了起来。他急切地喊道:“我同意了。快给我解开这些绳子吧,绑着太难受了。”
陆泊嵩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你是犯人,身份还没有转变。”
齐垦急了:“那你到底是谁?是个高官?你说话算数吗?不要我俩在此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堆,结果都是不作数的废话!”
陆泊嵩微笑,反问道:“那怎么可能不作数!你这样任性地讲话,有没有等级观念?在这个世界,等级可是决定一切的。”
齐垦不屑地哼了一声:“等级观念?那玩意儿对我来说没用。我一直都是老大,即使是在南兆军中,我也只是个都尉,但谁又敢小瞧我?”
陆泊嵩点头,他本来还在为如何安排齐垦做卧底而头疼不已,时间太赶了。没想到齐垦自己先提了出来。他把自己的思路变了变,索性将问题抛给了齐垦:“别扯那些没用的,说吧,你觉得怎么解决今后的一系列问题?”
齐垦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
哼,又是一个跳跃性问题。他狡黠地嘿嘿一笑:“这还不简单?只要我能回到南兆军,我就能有办法把情报送出来。至于怎么送,那就是我的事了。”
这两个人像打哑谜一般得到了各自想要得到的答案。
陆泊嵩盯着齐垦那自信满满的样子,内心不是反感,而是暗暗的赏识。
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他们自然就摒弃了对方的年龄、等级、身份、出身那些干扰判断的累赘,自动投入同一场域,不用把话说满,就知晓对方的心思。
这世间是有这一类人的。
陆泊嵩依然面无表情:“好,你既然这么有信心,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过,你要记住,你的命现在掌握在我们手里,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否则,后果自负。”
齐垦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陆泊嵩道:“你过来,我可以先给你一个大致的计划,具体细节等事情临到头上时再详细考虑。但此事只能你我知道,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陆泊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旁催促道:“说吧,快点,单独审问你的时间不能过长。”
齐垦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只能你我知道。你得马上安排我换牢房,然后制造我潜逃被你打死的假象。
我有个双胞胎兄弟,叫齐荒。半年前,我爹去世,我们两人一起从南兆国回到北疆吊丧,不料,齐老四早就想独吞我爹的家业,半路上派人来阻截我们。齐荒被打死了,我逃回了齐氏庄园。齐老四装着不知道谁是凶手的样子,让我继承了我爹黑狮山匪首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