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宁馨儿都没在府衙露面,连翘以为是她家里有事,也没太在意。
宁馨儿长得如花似玉,家世又好。经常有七大姑八大姨来访,她娘就要她作陪,因
为大部分是来给她提亲的,作为当事人,必须要在场,这谁都能理解。
这天清晨,宁馨儿姗姗来迟。
经过连翘的座位,她头一昂就过去了,不像以往那样要找她调侃几句,开开玩笑什么的。
连翘回头看看她,笑着说:“家里的事儿忙完了。”
宁馨儿鼻子“哼”了一声。
连翘还带着笑意,但已经觉出她的异样:“干嘛了,气冲冲,我不欠你什么吧?”
“干嘛了?不要装无辜。”宁馨儿根本不遮掩恼怒。
这下,连翘才发觉宁馨儿是真的生气了,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便不作声了。
宁馨儿因为什么生气,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接下来宁馨儿的大小姐脾气必然会爆出原因,她洗耳恭听便是。实话实说,她还是不在意,因为,宁馨儿经常小题大做。
那知宁馨儿把手中的案卷一摔:“古连翘,你居然抢我的位置。”
“你的位置?”连翘反应过来了。是因为自己升职捕头,宁馨儿认为她鸠占鹊巢。
她觉得宁馨儿真是可笑之极,以为自己老爹是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为她私人定制的。
宁馨儿居然还觉得自己委屈至极,趴在桌案上抽抽嗒嗒啜泣起来。连翘没办法,就去把门关上,拖张凳子,坐在宁馨儿面前。
“说,怎么回事?你埋怨我,说下理由。我不能就这样被冤屈。”
宁馨儿也不隐瞒,先是大声,逐渐出了气后,声线放低,断断续续讲了她在家的事。
前几天放衙,宁馨儿一进家门,她娘就问,“跟你那个要好的古连翘已经升捕头了,你知道了吧?我还经常在提亲的人面前说,我女儿是要做捕头的。结果捕头的位置让人家给抢了。”
“她娘也是苦出身,但做高官家属久了,染上了官太太那些不好的毛病。”连翘心想。
宁馨儿的爹斥责她娘:“馨儿立志当捕头是对的,但是,也许古连翘更适合这个位置。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什么抢不抢的,不要乱说话。”
连翘觉得,这吏部尚书还是有水平的,毕竟能坐上朝廷高位,没点德行不行。
但连翘和宁馨儿都有所不知的是,那天在吏部,就有人跟宁德皓说悄悄话,你女儿不是立志要做捕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放弃了。是不是换了目标?听说有人上书,推荐馨儿做太子妃,恭喜啊。当时,宁德皓就正色,要对方不要瞎讲,完全没影的事。但他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回到家中,宁德皓把这事给夫人讲了一半,没讲有人上书推荐宁馨儿做太子妃的事情。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成。
但夫人一听就不高兴了,认为我女儿比古连翘差哪点了,就换了人。所以,问馨儿的时候,口气就有些情绪。
宁德皓一直是宁馨儿娘头上的一片天,结果自己女儿想当个捕头都搞不定。让宁德皓觉得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心中埋怨陆泊嵩,捕头又不是什么要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你心中就没点数?只不过,对夫人讲话,宁德皓还是很正面的。
宁馨儿说,“我对爹娘发了脾气,告诉他们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要想当,哪有古连翘的份儿。是我自己现在不想当什么捕头了。所以,才会有她的事。以后我的事情,你们少管。”
听到这里,连翘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宁馨儿一家的固有观念,就认为这个捕头职位是宁馨儿的,因为她爹是吏部尚书。而我只是捕快古道贵的女儿古连翘,怎么配拥有捕头的位置呢?这也太荒谬了。”
宁馨儿说:“我心里巨难受。在家里闷了好几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觉得古连翘你好阴险,闷声不响地就憋出了大招,不过,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宁馨儿说完,气还没有消。
连翘觉得宁馨儿还算直率,没让自己蒙在鼓里。
不过,我阴险吗?给宁馨儿留下阴险的印象,让古连翘很反感。
原来,在宁馨儿一家的眼里,古连翘跟他们的等级相差很大,甚至不配跟宁馨儿抢这个职位。难怪宁馨儿如此委屈,对自己如此愤怒。
然而,自己并没有抢。
连翘明白了,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宁馨儿当作朋友。其实,她和宁馨儿从来就不是平等的。连翘很难过,在府衙,宁馨儿是她最好的朋友,只不过,从今以后,没办法再是了。
连翘喜欢轻松自在,清爽又平等的人际关系,不想委屈自己去维系这段关系,想了想,还是耐心给宁馨儿做了最后解释。
“宁馨儿,提升我做捕头,是府衙决定的,跟我毫无关系。我没有跟你抢,也许我的解释不能让你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那你跟府尹是什么关系?”宁馨儿又斜插一杠子,剑走偏锋。
“上下级关系。”这下轮着古连翘愤怒了,这纯属就是无中生有的胡乱猜测。
“不正常。”宁馨儿冷笑。
“宁馨儿,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
“你不觉得陆泊嵩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吗?”
“我看你是得到了过敏症。” 连翘觉得宁馨儿简直不可理喻,谁看谁还不是俩眼珠子瞪着,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曾经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知道,我懂得。”宁馨儿委屈得又要掉眼泪。
“你懂什么,我看你脑袋里全是浆糊,全在异想天开!”
连翘怀疑,是不是宁馨儿在单相思陆泊嵩?怎么跟失恋的雅丽一样,一点也不清醒,乱吃醋,乱攀咬。好好的一个清纯少女,一下就向一个疑神疑鬼的怨妇转化。这也太快了。
宁馨儿此时完全是跳跃式思维,一会儿是抢了她的捕头职位,一会扯到陆泊嵩的眼神,让连翘有些招架不住,她要赶紧撤,避免被糊在身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连翘转身打开门,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不再理会宁馨儿。
突然鬼使神差地,连翘就反思起来,“我是不是跟宁馨儿一样,存在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思想而不自知。比如,自己跟翠姑的关系是平等的吗? ”
她本来气愤以极,但反思到这里,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她发现自己竟然有 “存在即合理”的思维。
这句话出自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这本书,连翘还是在警察大学读过,那时候读得她咬牙切齿,但此时,她竟然一下就理解了。
没有什么理由,你愤怒也好,不愤怒也好,等级就是一种客观存在,自古有之。
无论宁馨儿是因为什么原因,跟自己闹掰,其实都好,只有让真相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才会让人清醒和成长。
有些事情要掰,是到了注定要掰的时候。
想到这些连翘心中渐渐溢满一种属于自己的喜悦。
连翘跟宁馨儿并没有反目成仇,工作上宁馨儿也配合得挺好。让连翘觉得,大家闺秀就
是大家闺秀,一点也不小肚鸡肠。
然而,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见面交谈,多是公事公办。那种纯纯的友谊关系一去不复返。
二人都很难过,也都十分怀念在那种亲密无间地氛围里,毫无心机地调侃、逗乐,开玩笑,让上班充满了愉快。
不几天,府衙接到宁馨儿调令,她被调到吏部下面的考功司任书令史。主要职责是协助办理文书和案牍工作,也是一个清闲的职位。
宁馨儿来府衙办理交接那天,连翘带她去“惠实饭馆”包间吃饭。一桌子菜剩下不少。二人出了饭馆眼圈都红红的,拉着手说了好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告别后,连翘想,如果她知道宁馨儿有当捕头的念头,她一定会拒绝陆泊嵩的。自己又不是官迷,反正都是办案,不当捕头又不耽误办案。说不定,宁馨儿在自己头顶上自己还能更自如地发挥。一个捕头的职位,就葬送了一段纯真友谊,实在不值当。
但在古代,也是不兴卖后悔药的。
然而,她还是认为,这是一段值得怀念,但不得不告别的友情。
其实,连翘永远不会知道这之前一些相关她的事情。
倒回去几日。
府尹陆泊嵩端坐在太子季翃对面,轻轻呷了一口茶,缓缓开口。
他将古连翘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半年多以前,十四岁的古连翘,由府衙招募进来,成为捕快。说起他的身世,颇为复杂,此人根正苗红,生父乃倪铭,养父古道贵,如今孤身一人,跟他收留的三人住在一起。他身形瘦弱,身手却极为敏捷。”
“捕头郝常进见他瘦弱不堪,便安排他管理卷宗。但每逢人手紧张,也会让他配合查案,渐渐地,大家也见识到了他的不凡。”
“古连翘跟吏部尚书宁德皓的千金宁馨儿关系比较好。但给多数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除了案子的事,其余的概不过问。然而,每当需要他出手时,他总能展现出过人的勇气与智慧。”
“处理案件干练及时,往往能拿到第一手的情报,危急关头也毫不退缩。就比如那次昭王府新宅子失火,他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救出了昭王的奶娘、高氏以及孩子,此事更是让人刮目相看,让他也声名鹊起。
陆泊嵩放下茶杯,目光看向季翃:“我正有意提拔他为捕头,让他来接管郝常进曾经负责的那一摊子事务。”
季翃闻言,微微颔首,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好奇:“他给你的印象不错?”
陆泊嵩点点头,坦言道:“目前来看,确实如此。不过,我初来乍到,与他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当然,也有一些捕快对他有所不服,主要是因为他资历尚浅。宁德皓也暗示过,想让他女儿宁馨儿来接替捕头的位置。但我认为,古连翘更合适。”
在太子面前,陆泊嵩不敢撒谎。
季翃微微皱眉。他道:“你要考虑,宁德皓会不会因为你违背了他的意愿,以后掣肘?”
陆泊嵩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个事呢,宁德皓没有正式跟我提出来让宁馨儿担任捕头,只是暗示。我去找他,等于拆穿了他的意思,说他以权谋私,让他尴尬,还不如就这样看他如何动作。如果他有看法,就会找一个部门,把宁馨儿调走。他底下那么多部门,还怕找不到安插他女儿的部门。至于掣肘不掣肘,到时候再说。”
季翃又道:“我听说,古连翘如今姓古,而非倪。倪家已经沉冤昭雪,他为何不把姓改过来呢?”
“我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倪铭虽然给了他生命,但真正养育他长大的是古道贵。古姓当得起。因此,他愿意承继古姓,以报养育之恩。”陆泊嵩道。
季翃闻言道:“不慕虚荣,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这话从你这位太子口中说出,可真是难得啊。” 只有从小跟太子一起长大的陆泊嵩敢这样说话。
季翃不反感,但反驳:“怎么?太子就不能说这样的话吗?”
陆泊嵩忙摆手:“不不不,只是世人都说太子应当杀伐果断,冷酷无情,没有半点情感。”
季翃问:“还有什么?”
陆泊嵩被问得一愣,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什么?”
季翃沉吟片刻道:“季昭新宅着火那日,他为何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人?你查过没有?”
陆泊嵩道:“查了。人家根本就不避讳这个问题,直言人命关天,何分高低贵贱。他说,第一责任人应该第一时间到场,否则就应该问责。这话一出,我都被呛得无话可说。”
季翃不禁哑然失笑:“直言不讳的性格,没有半点唯唯诺诺,倒是有些伤你这位府尹大人的自尊了。”
陆泊嵩闻言,连忙摆手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说着,他放下茶碗,起身施礼离开。
看着陆泊嵩离去的背影,季翃低声自语道:“连翘这名字很奇怪,见识也不一般。想必这也是陆泊嵩对他如此在意的原因吧。”
就在这时,暗卫冷耀悄然走进,季翃对他说:“去查一下,惺王被斩之前,和瑄王之间有什么联系。另外,持续关注新任捕头古连翘的一切事情。”
冷耀闻言,领命而去。
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
季翃深知,在这个波诡云谲的云霄国里,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关键的一环。
古连翘虽年少,但身手不凡,更难得的是他有一颗重情重义的心。这样的人,若能为我云霄国所用,必将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季翃想起昨天皇后对自己说的话,有大臣上书,吏部尚书宁德皓的女儿宁馨儿跟你很般配,可以作为太子妃的人选。
季翃不知可否。
他心里想,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若是古连翘当了捕头,倒是可以一试宁馨儿的真性情,也能让古连翘看出宁馨儿是不是真朋友。
在这个充满权谋与博弈的世道里,人心难测,真相残忍。要想让古连翘成长得迅速,就要让他见识这世间的残忍和无良的居心叵测,眼睛不再被温情所遮蔽。
季翃嘴角勾起了一抹隐隐的笑意。是他想起了那晚在昭王府的高墙上,古连翘把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头,而后又惊慌失措的样子,煞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