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幕低垂,秋风瑟瑟,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满室的卷宗与文书。
新帝季翃独自坐在书桌前,翻看着那卷“季瑄谋逆案”。
乱世如棋局,云霄国也乱了好些年。
老皇帝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肯把权柄交于太子季翃,直至他心爱的赵贵妃与她所生的二皇子季瑄、三皇子季惺将国库挥霍殆尽,更以逆天之举,数次欲置他于死地,这才让他幡然醒悟。然而,转念之间,他又疑窦丛生。
每当老皇帝面临危难之际,都是郑皇后所出的太子季翃和四皇子季昭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驾于水火,才使得他的脑袋还搁在脖子上。
几次暴乱下来,他再也经不起惊吓,毕竟年老体衰,心力交瘁,而且国库空虚,前方吃紧,东丰国拉着南兆国屡犯边境。不得已,他这才放手,把皇冠交给了在他看来循规蹈矩,却没啥大作为的太子季翃。但条件是,不杀在押的季暄,来换取顺利登基的条件。
新皇季翃接手的是不过是一个内外交困,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但他仍然振作了精神,以求励精图治。
如果说,战场上的磨砺让四皇子季昭很快成熟,那么,朝堂上的隐忍让太子季翃懂得了审时度势。
这要得益于郑皇后的教导:“当你还没有实力之时,唯一的上策,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等待和隐忍。不要让问题消化你,而要让问题自己消化。你若此,方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季翃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无可厚非的。毕竟依照他现在的实力,尚不足以惹怒父皇,继而翻脸。既然父皇还在世,他就没必要做出任何可能被误解的举止,以至于父皇心生嫌隙,又要琢磨幺蛾子对付自己,引发更大的风波。
但刑部呈上来的这份“季瑄谋逆案判决书”写得很清楚:二皇子季瑄先是为三皇子季惺发起暴乱出谋划策。季惺被斩首后,他又勾结东丰国,意图谋害老皇上。东丰国答应他,事成之后扶植他为傀儡皇帝,迫使云霄国向东丰国称臣。根据律法,这是谋逆罪,主犯季暄及其从犯当诛九族。
手中的这份判决书,就只等季翃在上面朱笔一勾,盖上大印,过不了几日,季瑄就会人头落地。
按照朝廷议事的排序,进行颁授任命典礼仪式之后,紧接着就是这件棘手的事情。到如今,已经被他用边区发生秋汛水灾的理由拖了几日。
季翃从御书房出来,躺在寝宫的床上,内心却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他 碾转反侧,直至夜半才入眠。
天色微明,薄雾笼罩庭院,草尖挂满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气。
尽管下半夜才睡着,季翃还是按时起来。
此刻,他已经结束晨练,正在在庭院舒缓地踱步。
晨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落下来,渐渐地,给整个皇宫增添了一抹朦胧的美感。
远处,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打破了清早的宁静。
贴身侍卫冷耀悄然靠近,低声禀报:“殿下,昨夜你离开御书房后,有人潜入宫中,意图焚毁季瑄谋逆案的证据。”
季翃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查到是谁了吗?”
冷耀摇了摇头:“尚未查明,但属下怀疑是赵贵妃余党所为。”冷耀身上带着清冷的寒意,发丝间夹杂了几片落叶,可见奔波忙碌了一夜。
季翃的心中一阵烦躁,仿佛看到了隐藏在暗处的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深知,这些眼睛的背后,可不是什么赵贵妃余党。
他跟老皇帝的这场权力的游戏,远未因自己的登基而结束,这是父皇在发出警告。因此,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他突然问:“冷耀,你觉得……季瑄该不该杀?”
冷耀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郑重答道:“陛下,属下不敢妄言。但属下只知,您若心软放过季瑄,将来必定后患无穷。云霄国正值风雨飘摇之际,需要铁腕,而非优柔寡断。”
季翃知道冷耀是行武之人,没有计较他说话直接不拐弯:“嗯,起来吧。”但心里想的是:放过季瑄,什么理由都可能,但绝对不会是心软。
季翃回到御书房,用罢王公公摆在案几上的早膳后,坐在了案桌前。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开始处理一大堆各部呈报的边区秋汛水灾的奏疏。
时间慢慢溜走,又是一天。
掌灯时分,季翃又拿起桌上的“季瑄谋逆案”案卷,细细阅读。
他发现,在审案中,季瑄倒是竹筒倒豆子,毫不隐瞒地将所作所为交代完毕,几乎无遗漏。最后,季瑄承认自己对云霄国犯了罪,而且罪孽深重,他认罪伏法,但希望不要牵连自己的儿子季齐。说那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齐桃花的爱情结晶。
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季翃有些酸牙,他没料到狠辣的季瑄竟然还是一个情种。
季瑄是在青楼认识的齐桃花,她母亲赵贵妃认为齐桃花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有辱门楣,坚决不允许他们结婚,纳妾也不行。
齐桃花是北疆黑帮匪首齐老四的千金。当初,齐老四领着齐桃花第一次进京,在街市上偶遇季瑄,齐桃花被迷住。于是,打听到季瑄经常去青楼,这才化装成婢女,与之相识。
后来,齐老四就成为季瑄的北疆势力范围骨干力量。如今,齐桃花和她爹都为了季瑄的篡逆计划死于非命。留下一子,只有六、七岁,这就是季齐。
说起来,季齐也是皇家的根苗......
季翃看着案卷出神。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王公公的声音:“殿下,四皇子求见。”
季翃抬眸:“请他进来。”
季昭进来施礼后,目光扫过桌上的判决书:“陛下还未下笔?”
季翃叹了口气,示意他坐下:“此事非比寻常。若按律法处置,季瑄必死无疑;但若网开一面,恐引天下非议。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迟疑,“父皇希望我能饶他一命,以此换取我跟父皇的平稳过渡。”
“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那是很难抉择。”季昭微微蹙眉。
“换作你,如何决断?”季翃直言不讳,“你一直在北疆,远距离看这件事,或许会更清晰。所以,在盖印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季昭知道,季翃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是老皇帝跟刑部的意见相左,要么得罪父皇,要么得罪重臣。这才让他为难。于是,他说:“陛下,我是武将,在战场上很简单,什么决定能打胜仗,就怎么决定。
季翃:“对!朝堂也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依然刀刀见血。无论怎样决定,都会有人反对,有人支持。关键是,看哪一种决定,能够取胜。”
季昭的话,似乎给了季翃一股力量,但他想要的答案依旧模糊。
直到季昭离开了,季翃才想起,要跟他商量季瑄儿子季齐的归属问题。
那就去一趟吧。
季翃换了装,出了御书房,骑上冷耀给他牵来的马,朝着季昭的老宅院飞奔而去。
他急切地来到了季昭老宅门前,可他突然又不想进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光,将马交给侍卫冷耀,叫他先回去,说自己要单独见昭王。
待冷耀走远,季翃攀上了墙头,坐在那片浓荫之下,静静地俯视着宅院门口那条延伸到树林的小径。
几年了,那情景还是那么熟悉,可现在只有形单影只。
此刻,季翃脑子里全是连翘的影子。那张白白的小脸,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
连翘坐在炕上,想起几日后铁蛋和小枣就要奔赴北疆,需要准备行装,于是,她下了炕。掀开炕上的褥子,依次拖开石板、木板和炕席,亮开了地下室的入口。然后,端着油灯下了石阶。
连翘在地下室取出些银两与古董,然后立于宽敞的厅堂之中,双手交叠于下巴颏,眼目微闭,清泪滑落,低声祈祷:“谢谢两位爹爹,女儿无以回报。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虽然连翘是穿越而来,但几经波折之后,她完全将倪铭与古道贵视为了亲爹。
从长辈的角度来看,连翘与他们从未谋面,却觉得他们胜似亲生父母。比穿越前的爸妈更会做父母。他们一直温暖着她,为她排忧解难,给予她最终的安全感,
连翘从地下室上来,又依次盖上木板、石板、蒙上炕席。
她呆坐炕上,又想起一件事。
在翠姑和傅戈的婚宴上,高梅湘在闲聊中,喜气洋洋地提及新建宅院已经完工。因为季昭奶娘嫌弃那座被大火烧掉的宅子风水不好,因此,新宅院选址在离城几十里的庄园。
而季昭被任命兵部尚书之后,也将长居京城,所以,他们近期会举家迁入。
高梅湘说,那里是季昭的王爷封地,有田地,竹林,原野和牛羊,风光秀丽。届时,定邀连翘前往去做客观光。
思及此处,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季昭一家迁入新宅,会不会拆了老宅院?
她想去看看,也许,这是见最后一眼了。
她立即起身穿衣,无声无息地出了小院,匆忙上路,直到看见昭王老宅院隐隐绰绰的影子,才戛然止步。
小路尽头,是连翘被月光拉长的身影。
连翘在北疆待了几个年头,数次死里逃生,好像都忘了这里。可来到门口才发觉,它藏在自己的心底。
她凝视宅院高高的墙头,有些惶惑,不知道该不该跟从前一样,毫无顾忌地攀上去,然后,坐在浓荫之下,任思绪游走。
上吧!来都来了——连翘鼓励自己。
她顿了顿脚,三下两下就站在了上面,撩开那片浓荫,发现一个如雕像的身影,一动不动。
连翘看不清,却毫不犹豫地轻轻叫了一声,“公子!”说话间,眼泪就不争气地奔涌而出。
季翃转头,拉着连翘并肩坐下,且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干嘛哭啊?”
可泪珠如决堤一般,糊了季翃一袖子。
“不知道。公子怎知我会来。”连翘拿下季翃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挽住他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想来坐一坐,哪知碰到了你。你怎么会来?”
“想到昭王一家要搬走,也许这老宅院就要拆掉了,最后来看一眼。”连翘叹气。
一阵风来,连翘打了一个寒噤,张开嘴巴,喷嚏刚出声“啊——”,季翃就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随即,树上的鸟儿“咕咕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二人对视一下,又同时看向老宅内,里面灯火全无,静谧无声,一片漆黑。
连翘拿开季翃的手,一阵偷笑:“捂得太紧了,透不过气来……”
季翃将食指立在唇边“嘘”了一声:“眼泪还没干呢,又哭又笑的。”
“管我呢,喜欢。”连翘道。
“好吧,不过,还是小点声,刚才都惊着窝里的鸟儿了。”
夜色如墨,星光点点,老宅依旧,岁月静好。身旁有似有若无的清芬飘来,让连翘有点晕。
他们默默地对着老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任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过。
连翘也莫名其妙自己的举止,完全没有把季翃当成皇上、飞将军之类,好像这里只有她和一位寻常公子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温情在连翘心间慢慢漾开。
“哎,你家小童子长大没?一定很可爱、很帅气!比昭王家的小宝如何?”连翘道。
“嗯,你咋知道,你又没见过。”
“你那么好看,宁馨儿也漂亮,宝贝当然会挑拣了你们的优点来打造自己。”连翘喜欢小孩子,因此,很真诚地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季翃摸着连翘的脑袋摇了摇。
连翘意识到刚才慌慌张张出门没梳头,连忙用手刨了刨:“干什么,发型弄乱了。”
“就这么挽挽耷拉着,能是什么发型?”季翃好笑,他觉得这样的连翘很可爱。不像宁馨儿,远看还好,近看珠翠满头,脂粉气太重,就像随时要出席正式宴会似的,让人觉得隔膜。
“鸡窝型。”连翘胡诌。
季翃嘴角牵动,笑意闪闪,几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连翘盯着他,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和宁馨儿曾是同僚,你们关系很好?”季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