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想,这几天,牛师傅他们维修院子和窗户已经快完工了,把古道贵的那张红木大床卖给牛师傅,就不需要付工钱。但铁蛋和小枣也快回来了,他们在陆府住了那么久,陆老爷子当然不会让她多出银子,但她得付,不然自己心上不过去。
当然,摆酒席答谢陆老爷子也可以,这在古代也是最流行的感谢方式。但在古连翘,却要尽量避免。
因为,她内向、孤僻,不善于在人前张扬。
让她在宴席上唠里唠叨地说那么多不咸不淡、虚与委蛇的话,她实在是勉为其难。
而且,在她看来,在热热闹闹的酒宴上,虚情假意的寒暄真是浪费时间。如果一桌子人到了没话说的地步,也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搜肠刮肚地硬说,不小心就会翻车,得罪人不说,还会惹出是非。
她就曾有过一次经历,那是在前世,教训非常深刻。
派出所有项利民工程提前完工,让章所长在上级面前长了脸,他很高兴。于是,设宴款待那位做工程的辛老板。
喝到最后,一桌人的舌头都大了,章所长还站起来敬酒,身体摇晃着先敬辛老板:“祝辛老板生意兴隆,财源茂盛,越来越发达,盘子越做越大。”这句没毛病。
再敬马会计。
马会计坐在辛老板左边。见她一副娇滴滴的面容。章所长不过脑子,就信口胡拽《诗经》,以示自己不光是会打拳的武夫,也有文化,有深度。
“祝马会计‘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与辛老板琴瑟好和,继续努力。”就差一句“早生贵子”了。
顿时,酒桌上的空气板结了。
而辛老板夫人是公司出纳,坐在辛老板右侧。正对老公视她为无物,跟马会计眉来眼去地一肚子气,喝了酒,不大忍得住。“嗖”地端起桌上一杯酒,隔着辛老板泼向马会计。
辛老板一看不好,要去拉夫人,夫人端起一杯酒,又向辛老板脸上泼去。
此时,影视剧的规定动作是辛老板应该捉住夫人双臂,拉到隔壁予以安抚。但现实比影视精彩,辛老板夫人甚是彪悍,瞬时出戏。
她对准辛老板的腹肌——她比较矮小——就是一粉拳,吼道:“你滚开!”
她居然一拳打倒了自己的夫君,辛老板就势倒在了桌子底下,再也不冒头。
古连翘弯下腰捡拾筷子,瞧见辛老板伏在桌子腿的横杠上已经响起了鼾声。
场面一度失控。
辛老板夫人被老公一拉,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是我老公,居然拉偏架。她迅速跳出座位,抓住马会计的头发,照着那张水葱一样的嫩脸,左右开弓,就是一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啪啪啪。可怜的马会计脸上的巴掌印重重叠叠,红肿凸显,肉眼可见。
古连翘和雅丽正好坐在酒桌对面,看得真真的。
雅丽的本职工作就是接待夫妻打架的申诉,耳朵早已被“控诉”磨出了厚茧。
此时,她非常敬业,没心没肺地数着辛老板夫人的耳光数,一、二、三、四……,严防死守,以避免了等会儿对立面双方在述说时有浑水摸鱼,乱报数现象。
剧情变化很快,现场一片混乱,愈演愈烈。
半桌子派出所警员,半桌子工程人员都呆愣在那里,只有章所长还清醒,但他也没有见过这么炸裂的阵仗。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斥责雅丽。还不赶紧去拉架,数个xxx(太粗野了,不便打印出来),就因为这句话,雅丽对章所长从此恩断义绝,眼神从崇拜换成了仇视。章所长酒精上头,也没料到,这句话给他的前程带来了什么恶劣的结果。这是后话。
雅丽伸手戳一戳连翘,“机会来了,送你。”
连翘白眼“凭什么,章所长叫你呢!又没叫我。”
她衡量过,自己去拉辛所长夫人完全没问题,力量够了,但爆发力不够。还是算了吧,不要到时候丢了派出所的脸——现场肯定有人在偷偷发朋友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跟辛所长夫人发生冲突了呢。
连翘捅一捅身边的王警官。
王警官避嫌:“我们都是是男的,不方便,还是您上。您别客气 。”
饭店的服务员也跑来围观,都以为派出所的人在这里吃饭,他们自行解决不是很给力吗?不需要他们多事。所以,谁也不动。只在在一边摆出凝重的表情。
不知从哪里又跑来些人,眼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似乎给了辛老板夫人勇气,她越战越强。
其实,马会计也不是吃素的,她暗搓搓地狠踢对方的腿,狠踩对方的脚。辛老板夫人只得抓着马会计猛跳,这些高难度动作,让她的鞋跟也崴掉了。
章所长瞪着雅丽,雅丽这才拉着连翘起身把辛所长夫人和马会计拉开。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和解。
相互也就不追究了,都是为了感谢,喝多了,这点小插曲不属于感谢主题范围。是另一方的内部矛盾。
一点意外的岔子,不足为道。
章所长要求每个现场的人删了发帖和短视频,违者必究,严厉惩处。发现一起重罚一起,绝不手软。但不小心还是传到了上级耳朵里,全所人员被扣半年奖金。
连翘之所以觉得这次教训深刻,是因为,她准备换个手机的小目标泡汤了。
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酒喝多了,是会生事的。教训太深刻了。
与其如此劳神费力,还不如直接付银子,双方都爽快,感谢也自然包含在其中了。
所以,连翘得去当掉一只花瓶,否则,谁都会怀疑,你哪里来的那么些银子付给陆老爷子。
她想找莲心跟她一起去当铺,避免像当掉第一只花瓶那样被石壕街当铺的老板金煜忽悠。
连翘看着翠姑开始收拾碗筷,就跟她说,“我出去一趟。”
翠姑应着。
她知道,先生是做捕快的,这一行来来去去的行踪隐秘,是不能过问的。即使在无意间自己知道了有关的事情也不能说出去。自己要守规矩。这次先生走了那么久,一句话都没有透露,她也已经习惯。什么事情只是答应着就好。
连翘行走像只无声无息的狸猫,或是猎豹什么的,没有存在感。有时候,翠姑半夜起来给马喂草料,马在不在,她都知道先生出去了。
连翘心中有那种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铁律。这些铁律不能碰。只要翠姑碰了,她就只有叫她离开。
而她跟翠姑的默契就在于,她并没有叮嘱翠姑缄口不言。
二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意识流,全靠意识的波动自然捕捉和接收……
戌时三刻。
连翘到了杏花楼门口,见楼上亮着稀疏晕黄的灯,反应过来,莲心可能躲暴乱还没回来。
问堂倌,堂倌说,莲心是出去躲暴乱了,可已经回来。然而,又被某个王爷请去了唱堂会。
问是谁?堂倌摆手,用食指竖在唇边。
连翘意会,无奈,只好转身。
刚出门,就听到背后有人问:“古捕快,来听莲心唱曲?”
她回头一看,正是石壕街“金不换”当铺的老板金煜。
“哦,金老板,不是听曲,我是来找她有事。”
金煜站在连翘面前,拿着一把丝质折扇,一下下地扇着,其实,初夏的晚上并不热。
他转着眼珠子道:“我知道你找她什么事,跟我直接说不行吗?”
“够精明的,”连翘竖起大拇指,不跟他绕弯子,“找莲心跟我一起去赎回我的宝贵的第一只大花瓶。”
那是连翘在金煜那里当掉的第一个古董,一百多两银子的花瓶只给了十五两。当第二只的时候,有莲心在场,当了一百一十两。连翘明白自己吃了亏,但又一转念,反正当票在手,在当期内多给五两银子赎回来就是。也就没当回事。
“咳咳,这个莲心,就是来坏我事儿的。”金煜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说。
“都是算得来账的人,我也无须不好意思。”连翘懒得跟他啰嗦。
“好说,好说,不打不相识嘛。幸好我现在手头还宽裕。当票带了吗?这会儿就去我店里怎么样?”金煜脸皮厚,根本不恼。
他坑人也看人,知道上次自己看走眼了,这个清汤寡水的小捕快,居然认识府尹眼里的红人莲心。他要马上纠正,不过夜。
“古捕快,我是真心喜欢你那只瓶子,你不要赎回,我按第二次的价格给你如何?”他不等连翘开口,凑近连翘,用扇子挡住两个人的脸,悄悄说。
连翘退一步,她不习惯当街跟人窃窃私语。
其实,连翘想用二十两现银赎回来再当出去,就可以当一百大几十两。所以,来找莲心帮忙,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金煜。
金煜见她不言声,以为她不愿意,就说:“上次那十五两你不用退给我,已经是一百二十五两了。如何?”
“我再想想。”连翘沉得住气。
“想什么想,就这样,你以后想这只瓶子了,再赎回去不迟,反正在我这儿搁着呐,保险得很。放在你那里,你也不识货。我慢慢研究,说不定拍卖时能翻倍。到时候我们对半分,怎么样?心动不心动?”金煜就是一张巧嘴,说动了连翘。
金煜上来拽连翘的袖子,连翘打掉他的手,“干什么,我自己会走。”
“走什么走,上车,走路到何时,到了天都亮了。”金煜家的马车就在一旁。
二人上了车,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石壕街当铺。
石壕街当铺离杏花楼就三两条街,金煜好摆谱,所以,出个门远近都坐马车。。
伙计小蓝还没下班。
金煜把连翘让进侧间,叫仆人上茶,自己出去跟小蓝嘀咕了几句。
然后,回到侧间,坐下来跟连翘闲聊等着。
“古捕快,我很喜欢你的宝贝,响当当的真货啊。这段时间市面乱得很,来行骗的不少,好在我有一双火眼金睛,很多假货都被我拒之门外。”金煜炫耀。
“只要你不坑我,我想通了,就抱一只过来给你瞧瞧。”连翘觉得跟生意人说话,有一说一比较好。第一次来,不好意思开口讲价,就被金煜耍。
“咳咳,古捕快,不要那壶提那壶好不好?赔罪赔罪,一会儿去吃宵夜,我请客。”看得出,他是真心想结交连翘。
“那你给我说说,我那只瓶子好在哪里?”连翘也很好奇,一只花瓶竟然能值一百多两银子。
这下问到金煜心坎上了:“不瞒您说,还真没见过您这样的人,身在宝山不识宝。”
“你要说就说,不要踩人。”连翘很不乐意被踩。
“好吧,不过,公主、小姐、太太、贵妇们只关心值多少钱,并不关心这古董的价值。我说,你也就试着听听,听不懂也不要嫌我啰嗦行不?”金煜不期望碰到知音。
“行。”连翘不信金煜的嘴巴能把一只瓷瓶说得跟潮品广告一样动听。
“从库里提出来手续太麻烦,今天太晚,就不提了,反正是您自个儿的,您不会不记得它的样子吧。”
“当然。”实际上,连翘真不记得了,只觉得灰扑扑的。
“先从造型说起吧。这只瓶子造型的特点是忠实模拟了青铜器,由高级工匠把绘画复绘于瓶身。你注意到它的耳朵没有?
连翘点点头。她恍惚记得是两个把手。
“那是多美的镂空……。”金煜已然陶醉了。
“题材是祥瑞题材。从上到下,布局饱满,山石树木细致入微,人物表情精妙无比,色彩华丽,釉色特别,天空是非常、非常、非常有层次感的蓝灰色……”
说到这里,小蓝进来,问连翘如何支付银子。
连翘说:“六张二十两银票,四两现银。一千文铜板。”
“您稍等。”
小蓝打断了金煜,金煜很有些不高兴。
他看向连翘,看她是不是听进去了。对不懂的人他不想多费口舌。因为,他热爱掌眼,讲着讲着就会投入情感。因此,他要看对方的感觉,是不是值得自己说下去。否则,他自己情绪进去了,晚上兴奋起来是要失眠的。
连翘回复了小蓝后,照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她倒没有听出多少门道,只是觉得金煜在讲古董时,完全换了一个人。丝毫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她有些惊讶,古董竟然会让一个平庸的人隐隐散发出光芒来。
金煜感到了连翘的专注,他说:“再怎么讲绘画,绘画也多如牛毛,但这只不一样的地方是”,他顿了顿,见连翘挺起了身,道:“你知道吗,它出自御笔!所以,这只瓶子是珍秘瑰宝。”
连翘脑子“轰”地一下,她的心跟着颤抖,连忙端起茶杯喝一口压惊。
原来这世上,有些值得被尊重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值得被尊重。老要去附庸风雅,金煜就是一个典型。
金煜让她不但明白了这只瓶子的珍贵,而且,知道了倪铭祖上跟老皇帝祖上有关系。还附带知道了,自己有 “三年早知道”的毛病,不懂,却要轻易下结论。金煜比自己懂得的东西太多了,只不过要费点劲去剥去表皮,扒出硬核部分,这部分属于灵魂。
金煜见她脸色红一阵青一阵,问,“听傻了吧。”
连翘心中翻涌,觉得今天所得,比那一百二十五两银子值价。但跟金煜也不是太相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跟他客气:“下次再来请教。”
“好、好、好。”见连翘一下转变了态度,金煜也乐。
一会儿功夫,小蓝进来。他把当票、六张银票,还有一包现银和铜板交给了连翘。说的还是那句话:“古捕快点清楚,出门不认。”
连翘点清后,签了字,把当票和银票揣在了怀里,拎着现银和铜板站了起来,朝着金煜拱手:“感谢。”
她正要出门。
金煜说,“古捕快,你等等,黑灯瞎火的,你不怕打劫啊?我的马车送你。”
连翘拎着一包现银上了马车,跟金煜挥手,离开了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