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春分刚过,长安街两旁的槐树就急匆匆绽了白花。
王汉林蹲在轧钢厂锅炉房后头,盯着铁皮桶里噼啪乱蹦的玉米粒,鼻尖上悬着滴汗。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试验爆米花了——前两锅不是焦成炭块就是半生不熟,害得后勤班几个小子拉了两天肚子。
\"“王班长,您这又是在倒腾什么新奇玩意儿啊?”
正在烧锅炉的老赵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使劲儿朝着这边张望过来。
只见他那黑乎乎的手套几乎就要碰到那通红滚烫的炉膛了。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别在这儿捣乱,要是耽误了我的大事,看你怎么担当得起!”
王汉林头也不抬地呵斥道,手中的火钳不停地拨弄着桶底的细沙。
就在这时,一道灵感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伸手扯过一旁的鼓风机管子,对准桶口就往里猛吹气。
刹那间,原本安静躺在热沙中的金黄玉米粒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欢快地跳动起来。
伴随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让人闻之心醉神迷。
眨眼之间,十几颗雪白的爆米花犹如一群活泼可爱的小白鸽,争先恐后地从沙堆里扑棱棱地飞射而出。
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纷纷扬扬地散落一地。
与此同时,在这个礼拜天的晌午时分,大华电影院门口那张巨大的电影海报刚刚被重新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浆糊。
《龙须沟》这部影片的宣传海报格外引人注目,上面于是之所饰演的程疯子正瞪大了双眼,仿佛要从画面中走出来一般。
而在海报下方,则早已挤满了一个个紧紧攥着票根、满心期待的年轻人们。
王汉林将那辆略显破旧的自行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一根粗壮的电线杆旁,然后熟练地掏出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锁,“咔哒”一声便把车锁在了电线杆上。
做完这些后,他微微弯下腰,开始仔细检查起挂在自行车后座上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军绿色挎包。
只见他轻轻拉开挎包的拉链,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精致的铁皮饭盒。
这个饭盒被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层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刚刚出炉、还散发着热
气和香气的蓬松爆米花;
而下层则被一层厚厚的白色棉絮包裹着,里面盛放着一瓶色泽诱人的自制酸梅汁。
要知道,这瓶酸梅汁可来之不易啊!
它是王汉林昨天半夜趁着夜色翻墙潜入厂里的实验室,小心翼翼地拿着烧杯按照
精确的比例精心调配出来的呢。
就在这时,突然间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呼喊声:“王汉林同志!”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惊得王汉林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把手中的饭盒
给摔落在地上。
他连忙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大气,秀丽的女孩。
王汉林急忙上前带着喜悦的表情!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苗翠花。
今天的苗翠花身着一套崭新的蓝色布质列宁装,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她那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末梢处还系着两根鲜艳的红头绳,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煞是好看。
而她胸前佩戴的那块闪闪发光的劳模奖章更是擦拭得一尘不染、锃光瓦亮。
此刻,苗翠花的鼻尖上正微微沁出一些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着从棉纺厂赶来的。
看到王汉林后,苗翠花脸上立刻绽放出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快步朝着他走来。
很快,两人就并肩而行,一同朝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王汉林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这股香味既熟悉又陌生。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分辨起来。
哦,原来是从身旁这位美丽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呀!
这是一种混合着棉花籽油独特气息的味道,对于这种味道,王汉林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小时候,他常常会蹲在母亲的织布机旁边,一边玩耍一边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这种棉籽油味。
正当王汉林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将自己准备好的美食递给苗翠花的时候,只见苗翠花像是变戏法一般,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手帕,并将其层层打开。
原来手帕里竟然包裹着一小包东西!
只听苗翠花开心地说道:“给!这是我们厂冰库里珍藏的酸杏干,用来泡水喝最能消暑解渴啦!”
说着,她便将那包酸杏干塞到了王汉林的手里。
电影开场时,放映机光柱里浮尘乱舞。
银幕上小妞子掉进臭沟的瞬间,满场响起唏嘘声。
王汉林悄悄推开饭盒盖,爆米花的香气立刻在座椅间蔓延。
前排梳分头的小伙子使劲吸鼻子,被女伴拧了把大腿。
\"你自个儿琢磨的?\"
苗翠花捏着颗爆米花对着银幕端详,光影在她睫毛上跳跃。
见王汉林点头,她突然扑哧笑了:\"上回你说会修缝纫机,我们车间王大姐还不信...\"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歌声截断。
原来银幕上正放到翻身群众修沟,满场观众跟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调子哼起来。
王汉林感觉胳膊肘被轻轻碰了下,苗翠花递来的酸梅汁瓶子上凝着水珠,棉纺厂特供的玻璃瓶还印着双喜字。
散场时春阳正好,两人沿着东交民巷慢慢晃。
路过老磁器口豆汁店,苗翠花说起她们车间正在学郝建秀工作法,王汉林就比划厂里保卫科怎么训练的,我采购了多少鱼和肉。
话头转到李副局长催婚的事,姑娘笑得直捂嘴:\"我们的刘队长还说呢,保卫科的人肯定凶神恶煞...\"
话音未落,街对面突然传来熟悉的吆喝:\"哟!这不是王班长嘛!\"
保卫科的小陈蹬着三轮车窜过来,车斗里堆着防汛沙袋。
后头几个小子挤眉弄眼地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
王汉林作势要踢车轱辘,苗翠花却大大方方掏出把爆米花:\"小同志辛苦,垫垫肚子,我叫苗翠花。\"
“班长啊,这是嫂子吧,看来今年能吃喜糖喝酒啦 ,嫂子好啊”这帮小子集体说道。
阳光下她的劳模奖章晃得人睁不开眼,小陈他们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哄笑着窜进胡同。
走到金鱼胡同口,王汉林终于摸出兜里焐了半天的子弹壳钢笔。
这是用之前打靶的弹壳改的,笔尖还是托关大爷找修表匠磨的。
苗翠花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突然解下根红头绳:\"这是我们厂织的的确良线头,抗静电的...\"
话没说完,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带起的风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到青年军官铜质的领章上。
分别时夕阳正把观象台的铜球染成金红色。
在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苗翠花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她那扎着马尾的脑袋左右晃动,好奇地打量着街边的各种小铺子,嘴里还哼着当时流行的小曲儿。
眼看着已经走出老远,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儿,猛地停下脚步,迅速转过身来。
她双手拢在嘴边,形成一个简易的扩音喇叭,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下礼拜天!我们厂文化宫有苏联专家教交谊舞……”那声音清脆响亮,在街道上回荡着,引得周围几个路人都纷纷侧目。
站在原地的汉林,正低头摩挲着自己衣角上的一个小线头,听到苗翠花的喊声,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局促地说道:
“我不会跳啊!”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腼腆,眼睛也不敢直视远处的苗翠花,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神秘的图案。
苗翠花一听汉林这话,眼睛滴溜溜一转,立刻小跑着往回赶。
她跑到汉林面前,双手拉着汉林的胳膊,轻轻晃了晃,撒娇道:
“我也不会跳呀,那汉林你陪我去呗,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见过苏联专家教交谊舞呢。
你想想啊,苏联专家教的舞,肯定跟咱们平常跳的不一样,说不定特别好看,特别洋气。”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汉林被苗翠花拉着胳膊,感受着她的热情,心里有些动摇。
他犹豫了一会儿,抬眼看到苗翠花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咬了咬牙说道:“行,不会跳,我陪你去看看!”
说完,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像是给自己鼓了鼓劲。
苗翠花一听这话,立刻开心地跳了起来,松开汉林的胳膊,双手拍得啪啪响:
“太好了太好了!下礼拜天咱们就去见识见识苏联专家的本事!”
当晚保卫科值班室灯火通明。
王汉林对着巡夜记录本傻笑,冷不防后脑勺挨了记熟悉的巴掌。
张叔不知什么时候溜达进来,正捏着颗爆米花对着灯管端详:\"兔崽子行啊,这
手艺能赶上大栅栏张记了,稀奇啊,你也没值过班啊,今天怎么在这啊 ,局长给
你介绍的姑娘你认可了啊\"
“叔,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你看见谁啊,全保卫科都知道了。”
“小陈这个大舌头,什么秘密也保不住!”
忽然瞥见桌上的红头绳,咳嗽一声背过手去。
玻璃窗上渐渐蒙了层雾气,远处轧钢车间通红的炉火,把1953年的春夜烤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