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夜幕低垂才去的,禾穗从春桃那儿听说,小丫鬟们私下传,说顾盼从屋里出来时,右脸颊上赫然印着半片指痕。
谁也没亲眼见着,那些碎嘴的丫头们说得起劲,到了管事妈妈们耳中,便成了“顾姨娘出来时脸色不大好”,再传到禾穗这里,就只剩春桃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苏姨娘下的手呢。”
禾穗不予置评,别人的事情由得别人闹去。这几天忙着应付某个无处发泄邪火的世子,唇齿辗转间,缠得她几乎忘了呼吸。
禾穗诊出喜脉时,正月十五的花灯尚在檐下晃着残影。喜讯虽好,她却也揣着三分不安。实在是府里从宋曜被接走后便总似拢着层灰云般,连除夕守岁的红烛,燃着都像哭红的眼。
禾穗刚用完燕窝粥,康嬷嬷便踩着残雪进了暖阁,往常总像挂着层霜的脸,今儿竟堆起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主子特意差老奴来传话,说您这金贵身子可得好好将养着,往后请安问好的规矩都免了。”说话间,康嬷嬷的眼风不住瞟着禾穗的小腹,那眼神活像盯着个会下金蛋的凤凰。
府里好不容易有一个男丁,又被宫里要了去,可不就显得禾穗肚子里的金贵了。
其实这免定省的恩典也就是面上功夫,董婉素日里便不兴姬妾晨昏定省的规矩,她们的身份也够不上给端王妃请安,不过有她这句话,总归显得更重视罢了。
“有劳康嬷嬷跑这一趟,替我谢过王妃体恤。”禾穗敛衽道谢。“也请嬷嬷回禀王妃,我定会当心身子,不让她老人家挂怀。”
“使不得使不得!”康嬷嬷忙不迭伸手去扶,头上银簪子晃得直闪,“姨娘这金贵身子,岂敢劳动您行礼?您放心,老奴定会把您的话原原本本带给主子。”
待送走了康嬷嬷,禾穗便带着春桃往瑞锦阁去。
近来董婉因年节间应酬繁多,身子总有些乏懒不适。上午听闻禾穗有了身孕,便遣青岚传话,嘱咐她近期不必去请安,一来院中的残雪尚未化尽,行路不便;二来也怕自己身上的病气沾了禾穗,于胎儿不利。
禾穗才踏入院门,青岚已快步迎上前来。想是守门的小丫鬟远远见了人影,早早就进去通传了。
“我的好姨娘哟,何苦过来呢?”青岚一面接过春桃手中的斗篷,一面含嗔带笑道,“世子妃才喝了汤药要歇下,听闻您来了,正在暖阁里候着......”
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铜火盆里的银丝炭噼啪轻响。董婉斜倚在铺着灰鼠皮褥的软榻上,身上披件藕荷色缂丝夹袄,两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见禾穗进来,她撑着软枕要起身,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动作轻颤,簪头的珍珠在烛火下流转着微光。
“姐姐快别动!”禾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她的肩,“青岚说您刚喝了药,原是我来得唐突了。”
“你慢点!”董婉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一片沁凉:“听说你来了,心里头惦记着,哪还躺得住?”她目光落在禾穗的小腹上,眼底漾起笑意,“上午便让青岚给你传话,原是怕你来回奔波受累,怎么还是来了?”
“姐姐宽心,我好着呢!”禾穗顺势在软榻边坐下,“倒是姐姐要快些好起来,您好好的,我这心里才觉得踏实。”
“好!”董婉笑着应呈。
见她精神还好,禾穗才低声道:“年前,您让我盘的帐本都归置利落了,绸缎庄和米铺都进项喜人,就是城西那间‘知语斋’书铺......”她顿了顿,似是斟酌词句,“月月流水都填不上亏空,单是冬月,便折了二十多两银子。姐姐何苦还留着那处铺子?”
“原是我没交代清楚,”董婉将茶盏推至暖炉边,“绸缎庄与米铺仔细清点便罢,那书铺本就不是为了盈利。”
“不为赚钱?”禾穗不解。
董婉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眸光渐渐飘远。
那年她尚在闺中,董母递来一叠银钱让她学管中馈,她对着账本思忖数日都不知从何入手。
直到某日她随唐嬷嬷上街,恰见一个青衫书生被书铺掌柜推搡出来,怀中书卷散落一地,冻得通红的手指还在慌乱捡拾。
少女心性最见不得这般困窘,也顾不上细想,便拿了董母给的银钱,在城西盘下那间漏风的铺面。
哪晓得赊书的书生络绎不绝,可春闱秋试下来,真正高中的不过凤毛麟角。如今那“知语斋“的书架上,除了线装古籍,还搁着一大匣子泛黄的借据,“知语斋”倒成了替寒门士子贴补笔墨的所在。
暖炉里的炭块爆出轻响,董婉将滑落的披帛拢了拢,嘴角漾起一丝淡笑:“那满架的书墨香,不也是种进项?”
“姐姐大善,”禾穗闻言轻轻颔首:“只是这铺子里的宣纸要从徽州运来,松烟墨得用徽墨老号的料子,总这么月月贴补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你如今才有身子,这些暂且不必去管,最重要的是安稳生下孩子。”董婉见她眉间凝着忧色,取过案头暖手炉塞进禾穗掌心,“铺子的事不急。”
“可是......”禾穗还要再劝,刚开口便被董婉按着手背打断。
“好啦,我知道你有心了,只是咱们现在也不缺这几两银子使。”董婉说着按了按禾穗手背,语气里带着惯常的熨帖,“你只管宽心养着才是最紧要的。”
见董婉拿定了主意,禾穗便知再劝也是徒劳,遂顺着话头转了风向。两人絮絮说着孕期如何将养,产前需要准备的物什......
直到董婉眉梢染上倦意,禾穗才惊觉打搅多时,忙不迭起身告退。
步出了瑞锦阁,她心里仍在盘桓着书铺账目,大抵因自幼尝过苦日子,见不得半点赔本买卖。
青梧与李嬷嬷早已候在月洞门外。董婉念着禾穗有了身孕,伺候的人手须得添补些。既怕生手用着不顺当,更恐混进心术不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