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吴强大声的哀嚎已经转化为低声哭泣。
玉兰揉了揉脸,她对杨梅的死没有感受到一点悲伤,只是心中凄凉,她恨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一瓶子下去就没有了,心中积累多年的恨意,无处发泄。
沈知行缓步走到她身后,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轻轻替她围巾。走廊的瓷砖映出两人模糊的影子。
“她走得很痛苦。”他低声说,将温热的咖啡塞进她掌心,“止痛泵还没有上去,突然就脑补大面积出血了。”
玉兰的手指骤然收紧,咖啡杯发出轻微的脆响。
她想起昨夜梦见的场景,七岁的自己蹲在柴房门口,透过门缝看见杨梅在灶台前揉面,锅里飘出槐花的甜香。那个瞬间的温暖,曾让她以为舅妈只是累了,才会对她发脾气。
“你后悔救她吗?”沈知行靠得更近了些,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
她摇头,却又点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发现掌心的老茧早已磨平了痛感,就像那些年的恨,在时光里渐渐失去了锋利的棱角。
吴强的哭声忽然变大,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呢喃:“你怎么就走了....连句交代都没有...我们不该来的,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老婆...”
玉兰转身望去,看见男人跪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抱着杨梅的ct。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在砖厂晕倒后,是这个舅舅偷偷背她去了村医家,尽管他第二天就因为她饿得发昏,抢了吴天赐的糖,挨了他一顿打。
“她其实...”玉兰开口,声音沙哑得陌生,“不,应该是除了外婆,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亲人。”
沈知行握住她颤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亲缘这个事,本来就是不能强求的。”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晨光,在吴强背上投下长方形的亮斑。他终于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向玉兰走来时,腰弯得比平时更低了些。
“玉兰,”他掏出张皱巴巴的存折,“这是我妈让我交给你的...”他看了一眼玉兰如今的打扮,嘴里苦涩,这存折里拢共就五千块钱,杨梅当时还因为妈要把这笔钱给玉兰吵得天翻地覆。
可如今...
他静默一瞬,眼泪又涌了出来。
“给天赐吧,”玉兰推回存折,“让他找个正经工作。”
吴强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谢谢”。他转身时,玉兰看见他头上的白发,记忆里那个能一把提溜起她,轻松摔出去的男人,不知何时已变得这般佝偻了。
时间真的是个良医,她现在竟然感受不到对他有多少恨了。
沈知行的手机忽然震动,是陈方发来消息:“杨梅的死亡原因初步检测出来了,是因为脑部有陈旧性损伤,这次头部再次受创才导致的死亡。”
他看向吴强问道:“杨女士之前头部有受过伤吗?”
吴强脸色突然就不好了,沈知行没有追问,而是将手机递给了玉兰。
一行字,玉兰看完后,愣神了一瞬。
突然。
她嘴角咧开一个奇怪的笑,随即更是放肆地笑出了声,根本不在乎杨梅刚刚过世。
“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是这样?她竟然是因为这个死的?”
玉兰还在笑,她悲凉的笑声回荡在走廊许久后,才如释重负地开口:“这都是报应,这也是她的命,她头上的伤,是因为她把我丢在废井时,因为我死死捁着她,一起掉下去的,那时她就摔晕了,头还流了好多血,还是被找来的舅舅救上去的。”
沈知行眼神突然就变了,变得凌厉了起来,“意思是...想要你死的不止你舅妈?还有你这个亲舅舅?”
吴强赶紧否认,双手狂摆:“不是的,不是的,她那时候个子小,摔在枯叶里面,废井里光线又暗,我是真没发现她。”
玉兰静静地听他狡辩,没有否认,也没有认同。
时隔多年,真相究竟是什么她已经不在乎了。
沈知行显然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回家吧”他轻声问,“爸妈都在等你吃饭。”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着吴强的抽泣,像团潮湿的棉絮堵在玉兰喉间。
“走吧。”沈知行替她拢紧围巾,“我们回家。”
玉兰点头,任由他牵着往电梯走。路过消防栓时,她忽然看见自己映在金属表面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恨,只有疲倦,深深的疲倦,像片被雨打湿的枯叶。
地下车库的灯光有些昏暗,沈知行的车停在角落,车窗上凝着薄霜。他掏出钥匙时,玉兰忽然开口:“其实当年在井里,我听见舅舅的脚步声了。”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转头看她。
她盯着地面上蜿蜒的反光,像在凝视当年那口深不见底的井。
“他在边上抽了根烟,烟屁股掉下来烫到我手背。”她抬起手,食指第二节果然有块淡褐色的疤,“那时我喊了他一声‘舅舅’,他嗯了一声,然后下来了,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结果他只救走了杨梅。”
沈知行忽然将她按进怀里。
玉兰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像面被擂响的鼓,震得她眼眶发酸。
她想起幼时那年岁,舅舅背她去村医家,路上摔了一跤,却用身体护着她没让她磕到石头——原来人心真的可以同时装下善与恶,像口井同时盛着月光与淤泥。
“以后不会了。”沈知行的声音闷在她发顶,“不会再有人让你掉进井里,不会再有人让你等天亮。”
玉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外套上的温度。
她忽然明白,有些黑暗注定要被记住,但记住不是为了困住自己,而是为了证明,她真的活着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