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隆中无功而返,倏忽又过了十余日。新野的各项事务在元直的协助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但我心中,却始终惦念着那位“卧龙”先生。通过锦瑟那边传来的零星消息(这些消息自然不能为主公所知,只能化作我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我大致推断出诸葛亮可能结束了短暂的访友,回到了隆中。
恰在此时,天公似乎也有意考验我等的诚意。一夜之间,朔风呼啸,彤云密布,竟洋洋洒洒下起了鹅毛大雪。不过半日功夫,整个新野便已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苍茫。
这等恶劣天气,本不是出行的好时机。军营里,将士们都缩在营帐中避寒,便是寻常百姓,也大多闭门不出。然而,我却认为,这正是再次拜访卧龙岗的绝佳时机。
“主公,”我在议事厅找到正在为军需粮草发愁的刘备,“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寻常访客必定绝迹。若我等此时冒雪前往隆中拜访,岂非更能彰显主公求贤之诚心?”
主公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中迸发出光彩:“子明之言甚是!越是艰难之时,越能见真心!先生上次或有他事,或为考验,此次我等顶风冒雪而去,他若在家,定能为我等诚意所动!”
他当即拍板:“传令下去,备齐车马,云长、翼德、子明随我同往!即刻出发!”
命令传达下去,张飞的抱怨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这鬼天气!冻得死人!大哥非要这时候去找那什么先生,这不是折腾人嘛!”
关羽虽然没说什么,但紧锁的眉头也表明了他对这趟行程的不看好。
我心中暗笑,这正是考验刘备决心的时候。若他连这点抱怨和困难都承受不住,又何谈感动那位心高气傲的卧龙?
这一次,我们轻车简从,只带了少数亲卫。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行人再次向隆中进发。
风雪交加,道路泥泞湿滑,马蹄深陷,行程比上次艰难了数倍。寒风夹杂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张飞一路骂骂咧咧,抱怨不止。关羽则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拉紧身上的披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主公刘备却显得异常坚定。他端坐在马背上,任凭风雪吹打,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始终望着前方,仿佛那冰天雪地之中,蕴藏着无限的希望。我默默观察着他,心中对这位乱世枭雄的坚韧和执着,又多了几分认识。他或许有妇人之仁,或许有优柔寡断,但在“求贤”这件事情上,他所展现出的诚意和决心,确实令人动容。这或许也是他日后能成就一番霸业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我,则将自己裹在厚实的裘皮大氅里,看似也在忍受严寒,实则脑中飞速运转。我需要考虑,万一这次还是见不到诸葛亮,该如何应对?如何继续维持主公的热情?又如何能从其他侧面,获取更多关于此人的信息?玄镜台的探子早已在隆中外围布控,但核心区域,尤其是诸葛亮的居所,始终难以渗透。我只能依靠公开的线索和自己的判断。
终于,在风雪稍歇的午后,我们再次抵达了卧龙岗下。
眼前景象与上次截然不同。整个山岗被皑皑白雪覆盖,翠竹苍松皆披上了银装,别有一番清幽绝俗的意境。那几间茅庐静静地矗立在雪中,炊烟袅袅,似乎有人在家。
主公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冠,翻身下马,示意我们跟上。
依旧是那个眉清目秀的童子出来开门。见到我们,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躬身行礼:“几位贵客冒雪前来,辛苦了。我家先生今日确实在家,只是……”
主公心中一喜,连忙问道:“只是如何?先生可在会客?”
童子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歉意:“非也。先生今日有几位好友来访,正在草堂之中围炉清谈,品茗弈棋。先生有交代,今日不便会见外客,还请贵客见谅,改日再来。”
又一次闭门羹!
张飞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去砸门。关羽也面露不悦之色。
主公的脸上难掩失望,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童子温和地说道:“既然先生有好友在,备不敢打扰。烦请小童代为转告先生,刘备今日冒雪再访,只为一睹先生风采,求教兴汉之策。备明日再来。”
说罢,他对着茅庐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草堂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身着青色儒衫,头戴逍遥巾,面容清癯,气质洒脱的中年文士走了出来,看到门外的我们,微微一愣,随即拱手笑道:“门外风雪正大,几位贵客远道而来,何不入内稍坐片刻,暖暖身子,喝杯热茶再走?”
主公见状,连忙还礼:“不敢打扰先生雅兴。备乃涿郡刘备,特来拜访卧龙先生,不巧先生正与高朋畅叙,不敢惊扰。”
那文士哈哈一笑:“原来是刘皇叔!失敬失敬!皇叔礼贤下士之名,早已传遍荆襄。我等刚才在屋内,亦听闻皇叔冒雪前来,深为感佩。在下崔州平,这厢有礼了。”
崔州平?我心中一动,此人正是司马徽口中与诸葛亮齐名的“荆襄高士”之一!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随着崔州平的出现,草堂内又走出了两人。一位身材稍胖,面带憨厚笑容,自称石广元;另一位则显得更为沉稳内敛,自报家门孟公威。这两人,也都是荆襄一带颇有名望的士人,亦是诸葛亮的好友。
主公连忙一一见礼,态度极为谦恭。
崔州平热情邀请道:“相请不如偶遇。皇叔若不嫌弃,不妨入内与我等共叙片刻?孔明虽不便相见,但我等在此,亦可为皇叔驱寒解惑一二。”
主公自然是求之不得,连声道谢。我与关张也随之入内。
草堂之内,布置简洁雅致,正中燃着一盆炭火,暖意融融。堂内悬挂着几幅字画,笔力不凡,想来是诸葛亮的手笔。角落里摆放着琴案书架,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息。
分宾主落座后,童子奉上热茶。崔州平率先开口,谈笑风生,言语间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他与石广元、孟公威三人,就当今天下大势,各抒己见。
他们谈及曹操统一北方的赫赫武功,也点出其“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的本质;谈及孙权坐领江东的稳固根基,也分析其地利人和的优势与守成有余的局限;谈及荆州刘表的坐观成败,也惋惜其“外宽内忌,无远虑之明”。
他们的见识,确实远超寻常士人。尤其是崔州平,言辞犀利,分析透彻,颇有纵横家之风。石广元则更注重民生实务,孟公威则显得更为稳重,强调法度与根基。
主公听得连连点头,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豁然开朗。他抓住机会,虚心请教:“备虽有兴复汉室之志,奈何势单力薄,困于新野弹丸之地。敢问三位先生,备当何去何从?”
崔州平捋须笑道:“皇叔乃汉室宗亲,仁德播于四海,此乃天授之资。然时势艰难,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成事。今曹操势大,不可与之争锋;孙权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亦难图之。唯荆州与益州,尚有可为。然荆州刘景升暗弱,内有权臣掣肘,外有强敌环伺,非立业之地。皇叔欲成大事,窃以为……”
他话未说完,却故意卖了个关子,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我敏锐地捕捉到,当崔州平等人谈论天下大势时,他们的观点虽然精辟,但似乎……总还欠缺了那么一点东西。是一种更为宏大、更为系统性的战略框架。这让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诸葛亮,更加好奇了。能让这些高士心悦诚服之人,其胸中丘壑,定然更为不凡。
此时,石广元接过话头,笑着对主公说:“皇叔欲问鼎天下之策,我等见识浅薄,恐怕难以献上良策。不过,皇叔今日所寻之人,或许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答案。”
孟公威也点头道:“不错。孔明之才,胜我等十倍!我等不过萤火之光,孔明方是皓月之明。他常自比管仲、乐毅,我等初时以为狂妄,然深交之后,方知其言不虚!若能得孔明辅佐,皇叔大业可期!”
崔州平更是抚掌大笑:“哈哈,皇叔今日虽未见卧龙,却见到了我等几个‘土鸡瓦犬’,也算不虚此行!不过,正如广元、公威所言,欲求济世安邦之大策,非孔明不可!皇叔只需拿出诚意,他日必能得偿所愿!”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极力推崇诸葛亮的才华,言语间充满了真诚的赞叹和敬佩。这番话,比任何道听途说都更具说服力。
主公听得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对诸葛亮的敬仰和渴望,瞬间攀升到了顶点。他站起身,对着三人深深一揖:“多谢三位先生金玉良言!备今日虽未得见卧龙先生,能得闻三位高论,亦是受益匪浅!备心意已决,定当再来,直至请动先生为止!”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也会就他们谈论的某个细节,提出一两句看似随意、实则经过深思熟虑的疑问或见解。比如,在谈及曹操屯田制的利弊时,我从人口增长与土地承载力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推算模型(自然是以当时人能理解的方式表述),引得崔州平等人侧目,称赞我“于细微处见真章”。这短暂的交流,既展现了我并非只是刘备身边的武夫或寻常幕僚,也让我对这些荆襄名士的思维方式和关注点,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眼看天色渐晚,风雪又有加大的趋势,我们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三人将我们送到门口,再次表达了对主公诚意的敬佩,并暗示诸葛亮并非倨傲,只是性好清静,且“时机未至”。
再次踏上归途,风雪依旧凛冽,但主公的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关羽和张飞虽然还是觉得白跑一趟,但听了那三位名士对诸葛亮的推崇,心中的疑虑也打消了大半,不再像之前那样抱怨了。
而我,心中也充满了期待。
二次拜访,虽依然未能见到卧龙,但通过与其友人的交谈,侧面证实了他的不凡,也进一步坚定了主公“三顾”的决心。
更重要的是,我感觉,距离揭开那位卧龙先生神秘面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