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的蓉城再一次飘起了细雨,天府云栖小区门口的银杏树上还挂着物业扎的红色小灯笼,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映着暖黄的灯光。
陈默下班的时候在办公室逛了一圈,他私人准备了200个红包,给除夕还加班的同事每人封了一个。
不多,只有88元,算是图个吉利。
当他把车缓缓停进车库时,正听见陈倩在花园里大呼小叫。
“爸!这盆金桔放歪了!”
陈国辉踩着人字梯,手里还举着缠满彩灯的仿真腊梅枝,闻言头也不回:“歪点好,风水上讲这叫‘斜财入室’!”
陈倩白眼一翻,总算知道亲哥的歪理邪说都是从哪来的了。
张新萍端着刚炸好的酥肉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你爷俩赶紧收拾完洗手,小默从永辉带了两条东星斑回来,得趁鲜蒸上。”
陈默拎着大包小裹绕过玄关,祖母绿的宾利钥匙随意丢在玄关柜上。
玻璃移门外,花园里新移栽的茶花开得正艳,雨丝在花瓣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陈默以为这玩意儿不好种,没想到被陈国辉养得很繁盛。
“哥!”陈倩从花园冲进来,发梢沾着雨星,“物业说下午送年花过来,你猜二姨订了什么?整整十八盆蝴蝶兰!说是给志勤哥婚房添喜气的,结果全堆我们家车库了!”
陈默把东星斑放进厨房水槽,冰鲜的鱼鳃还泛着嫣红:“二姨就这脾气,当年我考上大学,她愣是要请全班同学一起吃串串。”
张新萍正往鱼身上抹黄酒,闻言笑道:“可不是,你二姨夫那会儿直接给厂门口的串串店包场了。说你是厂里子弟少数几个上重点大学的。”
厨房渐渐被蒸汽笼罩,砂锅里炖了整天的老鸭汤咕嘟作响。
陈国辉抱着春联纸进来,羊毫笔在砚台里蘸得饱满:“谁来写这个'福'字?小默,你来?”
陈倩看见哥哥在宣纸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立马抢过毛笔:“我哥那字跟狗爬似的,还是我来。哎哟!”
张新萍举着锅铲作势要打:“大过年的不知道说点好听的话!去把电视柜底下那套青花瓷餐具拿出来,你二姨送的嫁妆瓷,正好今天开光。”
陈倩这话确实也没毛病,前世今生加一起陈默多少年都是用电脑写字了。
所以无论是字体的美观还是工整程度都比不上家里的在读大学生。
她觉得老妈真的太偏心了,感觉自己像是充话费送的。
“如果能选择的话,我一定...算了,还是选我哥继续事业有成吧。” 这是陈倩的想法。
下午三点,雨势渐收。
陈默开车带全家去城南的年货市场。柏油路刚被雨水洗得发亮,街边商铺挂满红灯笼,卖糖画的老人用铜勺在石板上浇出晶莹的凤凰。
“要这个!”陈倩指着糖画摊,“帮我浇个招财猫!”
陈国辉蹲在春联摊前挑拣,突然举起一副洒金红纸转头对张新萍说道:“你看这对子,‘春风送暖花千树,骏马扬蹄路万程’。配咱们家那辆宾利正合适!”
“爸,春联我昨天就买过啦——” 陈倩拖长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劳。
张新萍又去到干货摊前跟老板娘讨价还价:“腊猪头再便宜三块嘛,我买二十斤送亲戚...哎小默你来得正好,快帮妈拎这个松茸礼盒。”
陈默却难得阻止了母亲,“妈,年都已经开始了还送啥腊货啊,家家户户都备好了的。”
说完发现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
家族群里正刷着二姨拍的过年视频:门上已经贴好了对联;满一家人在满一大桌子菜前合影,张志强和王璐都回家了,李志勤也带着新婚妻子。
陈倩舔着糖画凑过来:“哥,你给志勤哥准备的新婚礼物到底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陈默笑而不语。
暮色四合时,别墅里飘出糖醋排骨的香气。
陈倩踩着凳子往水晶灯上挂中国结,陈国辉在餐厅摆弄新买的蓝牙音箱,说要放《春节序曲》烘托气氛。
张新萍忽然从厨房探出头:“小默,去地窖拿瓶茅台,要2012年的那箱。”
陈默来到恒温酒柜时手机亮了一下,划开看了一眼是他预定的东西到了。
再次回到餐厅时,八仙桌上已经摆满十二道菜。
陈倩正偷吃凉拌鸡丝,被张新萍用筷子敲手背:“没规矩!等你哥开席。”
陈国辉斟满四杯茅台,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晃荡:“今年是咱们家在蓉城过的第一个团圆年,碰一个!”
窗外突然炸开烟花,应该是附近郊区有人悄咪咪放的。
物业统一安排的电子鞭炮在花园里噼啪作响。
陈默抿着酒,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厂区放窜天猴,没想到这玩意不按套路出牌,横着飞把二姨家晾的衣服烧出个洞。
那时志勤表哥替他顶了罪,被二姨夫指责没带好弟弟,罚洗了半个月衣服。
一生善良的华国父母,却很多时候都会错怪自己家崽。
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精神错放在自己家崽身上…
“发什么呆?”陈倩往他碗里夹了块樟茶鸭,“爸特意学的正宗做法,鸭皮比上次在馆子里吃的还脆。”
张新萍也舀了碗蹄花汤推过来:“趁热喝,加了白果健脾胃的。我看你一个当领导的酒局也不少,胃都要喝坏了。”
陈默低头喝汤,热气扑面而来。
砂锅煨了三小时的老汤浓白如乳,猪蹄炖得胶质黏唇,白果的清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
陈国辉起身从书房抱出本相册,羊皮封面上烫着褪色的金字“1996-2000”。
泛黄的照片里,小陈默穿着卡通毛衣,正和大他4岁的志勤表哥一起站在机床厂职工俱乐部的圣诞树前。
这可是稀罕物,当年还是机床厂领导去美国交流学习以后的新玩意儿。
“那会儿志勤多疼你啊。”张新萍指着照片,“有次你们去钓小龙虾,你自己掉田里去了,还是他把你捞上来的。不然现在有没有你都不知道。”
陈默当然记得这个,他当时被志勤表哥拉上来的时候跟个白眼狼似的还向对方发了火。
害怕极了的他只剩下无能狂怒,把自己掉进田里的原因怪罪在了李志勤的头上。
陈默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那天都觉得格外对不住志勤哥,这让他小小的良心反复受到拷打。
陈默凝视着照片里表哥朝气蓬勃的脸。
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胳膊上还沾着帮陈默摘桑葚染的紫渍。
现在的志勤在机床厂已经当了十来年技术员,指节粗大,工装口袋里永远揣着游标卡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