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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墨府浸在晨雾里,廊下灯笼晕开的暖光被雾气揉碎。墨裴里枯瘦的手指叩击着黄花梨木案,筹备商业盛宴的红绸请帖散落一旁,在他染着翡翠扳指的指尖下微微颤动。

当墨泯踏入书房时,玄色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她立在光影交界处,银线暗纹随着呼吸若隐若现,漆黑的眸子冷得像淬了冰的刀,直直撞进墨裴里盛满怒意的眼底。

“瞧瞧你干的好事!”墨裴里将案上的密报狠狠摔出,纸张擦着墨泯靴边滑过,“得罪太子连累墨家,如今商业盛宴将至,你是要亲手毁了百年基业?”

墨泯垂眸盯着脚边微微卷起的密报边角,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她始终未发一言。

“哑巴了?”墨裴里猛地拍案而起,紫檀木拐杖重重杵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震得案头青铜龟甲镇纸都跟着晃动,“庶出的贱胚子就是上不得台面!连句认错都不会说?”他三步跨到墨泯面前,浑浊的瞳孔里燃烧着暴怒的火焰,“早知道就该让你跟那个贱人生生世世烂在外面!”

死寂在书房蔓延。墨裴里盯着儿子毫无波澜的脸,突然扯下墙上悬挂的九节黑铁鞭,鞭梢的倒刺泛着冷光。“都滚出去!”他冲家丁怒吼,翡翠扳指在晨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

当第一鞭带着破空声抽在墨泯肩头时,空气里炸开闷响。衣料瞬间撕裂,皮肉翻卷,血珠飞溅在请帖的烫金纹路上,将“诚邀”二字染成暗红。家丁们垂着头退出门外,却仍听见屋内传来鞭鞭入肉的闷响,一下比一下沉重。

十鞭过后,墨泯的玄色长袍已被鲜血浸透。当第十三鞭抽在后背上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在青砖上。血顺着下颌滴落在绣着墨家纹章的地毯上,却依然咬着牙,未发出一声痛呼。

墨裴里喘着粗气,却见墨泯缓缓撑着地面起身。墨裴里大喊道:“来人’把这逆子关起来!”墨泯摇摇晃晃站直,染血的碎发下,眼神冷得像是来自幽冥。“关我?”她突然笑出声,声音沙哑又冰冷,“呵,你以为墨家还是以前吗?还是你说的算吗?”

墨泯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一步步逼近颤抖的老人。“你以为那些死士还听你的?”她冷笑,“如今墨家上上下下,你能叫得动谁?”她扯了扯衣领,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鞭痕,“这场商业盛宴的筹备,从采买到安保,全是我的人。没有我,你连房门都出不去。”

墨裴里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震得案头的请帖簌簌作响:“你……”“想杀了我?”墨泯逼近他耳畔,吐气如冰,“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见墨家先烈。”她森然一笑,“好好想想吧,老东西。”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带着割裂伤口的剧痛,却走得笔直。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时,墨裴里握着九节鞭的手仍在颤抖,翡翠扳指上溅满了血点。

暮春的潮气裹着霉味渗进书房雕花窗棂,墨裴里枯瘦的指节第三次重重砸在黄花梨木案上,震得青铜龟甲镇纸发出嗡鸣。散落的红绸请帖沾着干涸的血迹,在翡翠扳指下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都聋了?\"他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扫过垂首而立的管事们,\"两年前是谁带着你们敲定江南丝绸商路?又是谁亲自押运波斯香料?\"袍袖扫过案几,朱砂砚轰然倒地,暗红墨汁如血般漫过宾客名单,\"今年的盛宴筹备,必须由我...\"

\"家主,少主三日前已重新拟定采买名录。\"最年迈的管事突然开口,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剧烈滚动,\"就连官窑定制的鎏金盏,也是他...\"话音戛然而止,墨裴里的紫檀木拐杖已狠狠砸在他脚边,木屑飞溅。

\"住口!\"老人胸口剧烈起伏,翡翠扳指泛着冷光,\"把库房钥匙交出来。从香料账册到迎宾礼单,我要逐笔核查!\"

众人散去后,长廊转角处,两个小厮抱着绸缎窃窃私语。\"两年前盛宴出了岔子,还不是少主连夜奔波摆平的?\"其中一人缩着脖子压低声音,\"要我说,家主老糊涂了,少主才是真有本事。\"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慌忙噤声,抱着布料匆匆跑远。

后厨里,厨娘边揉面边摇头:\"少主手段太狠了,听说上个月裁了二十多个偷懒的杂役。\"她身旁烧火的汉子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噼啪炸开:\"可那些人该罚啊!再说了,少主每次发月钱都不少,比家主之前抠搜的强多了。\"

而在马厩旁,几个护院倚着草料堆压低声音。\"你们瞧见少主看人的眼神没?冷得跟淬了毒似的。\"一人打了个寒颤,\"上次王三不过多嘴问了句库房的事,第二天就被打发到偏远庄子,生死不知。\"另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伴君如伴虎,咱们管好自己的嘴,别落得个没下场。\"

当鎏金锁打开库房的瞬间,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十二座檀木架空空如也,唯有蛛网在梁间轻轻晃动。墨裴里踉跄着扶住立柱,指甲深深掐进雕花纹理。镇纸下压着的字条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墨泯的字迹力透纸背:\"老东西不如去翻翻后院枯井,或许能找到你藏的三箱翡翠。\"

夜色如墨,墨裴里带着死士潜入城西别院时,檐角铜铃突然诡异地响动。月光下,仓库大门上贴着少主独有的玄铁印记,狰狞如兽瞳。领头的死士刚触到门环,整面墙轰然翻转,淬毒的弩箭暴雨般倾泻而下。惨叫声中,墨裴里在血泊里摸索到半块带血的玉佩,正是他前日赏给得力死士的信物。

此刻的墨泯正倚在榻上,指尖绕着苏记商号掌柜的密信。烛火摇曳间,信纸上\"私贩军械\"的罪证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通知下去,\"她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字迹在火苗中蜷曲成灰,\"所有宾客的座次按新名单排布。尤其是太子的席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要让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墨府家训。\"

筹备工坊里,三百盏琉璃灯正在赶工。工匠们望着监工腰间的少主私印令牌,手中的刻刀不敢有丝毫懈怠。而墨裴里却在空荡荡的账房里对着算盘嘶吼,算盘珠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墨泯早将钱庄的周转银票换成了不能兑现的废票,连他藏在佛堂暗格里的金锭,都不翼而飞。

第七日清晨,轩墨庄的演武场传来兵器相撞声。墨泯身披玄色劲装,剑指长空,百名死士在她身后摆出墨家失传已久的\"北斗阵\"。远处的墨裴里攥着生锈的软鞭,看着那些曾宣誓效忠自己的面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墨泯的目光扫过来时,他突然想起时六年前那个雨夜,襁褓中的墨泯被扔在柴房,却在十六年后,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刃。

与此同时,秋姨风风火火地处理完手中的绣品活计,将银针往发间随意一插,便在轩墨庄四通八达的回廊里来回穿梭。她嘴里念念有词,碎步带起的裙角扫过廊下的竹帘,惊得栖息在横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老周头!老周头在不在?”秋姨扯着嗓子推开账房的雕花门,里头几个管事正埋首核对账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笔都掉在了地上。为首的中年人揉着被震得发麻的耳朵,没好气地说:“秋姨,您这嗓门能把墨府的地基都震松动咯!找老周得去马厩,他这会儿准在给那匹新来的西域马喂草料。”

秋姨也不恼,咧嘴一笑,转身就朝着马厩方向去了。远远瞧见老周头正踮着脚给马添草料,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拽住老周头的袖子:“哎哟我的老周头,可算逮着你了!“老周头!就问你一句话!”秋姨着急的问着。

老周头被拽得踉跄,慌忙捂住草料袋口,压低声音呵斥:“秋婆子你作死!没瞧见家主刚往这边来过?”他警惕地扫视四周,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声响,惊得他浑身一颤。

“就耽误你半柱香!”秋姨将人往月洞门后拽,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都攥出了褶皱,“我就打听少主……”

“打住!”老周头猛地甩开她的手,草料撒了一地,“当年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家主早放话,敢提半句的,打断腿扔去乱葬岗!”他弯腰收拾草料时,后颈的旧疤在衣领间若隐若现——那是五年前说错话留下的教训。

秋姨却不依不饶,从袖中掏出油纸包的桂花糕,掰下一块塞进老周头手里:“你就看在这糕点的份上……”

“拿开!”老周头像被烫到似的后退半步,糕点掉在地上,“当年少主被接回来的惨状,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是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声音发颤,余光瞥见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慌忙拽起草料袋,“别再跟着我,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秋姨望着老周头慌张离去的背影,突然小跑两步追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老周头,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我非得问个明白不可,少主到底是怎么被接回来的?还有他生辰,真的是腊月廿三?”

老周头急得直跺脚:“你这疯婆子,是不是嫌命长?这事儿沾上一点,咱们都得掉脑袋!”他用力甩开秋姨的手,草料袋里的干草簌簌掉落。

“我不管!”秋姨叉着腰,堵在老周头面前,“你今天要是不说,我就......”她眼珠子一转,突然压低声音,“我就把上个月看见你从库房偷拿熏香的事儿抖出去!”

老周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青筋直跳:“你、你胡说!血口喷人!”“我胡说?”秋姨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夜戌时三刻,你鬼鬼祟祟溜进库房,出来时怀里鼓鼓囊囊的。要不是我当时去茅房,还真发现不了。怎么,要不要我去告诉家主,或者......告诉少主?”她故意把“少主”二字咬得很重。

老周头的手抖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愤怒:“秋桂兰,你别欺人太甚!我不过拿了两盒快过期的熏香,那玩意儿放着也是浪费!”

“哟,这我可不管。”秋姨晃了晃手中的帕子,“你要是把少主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就当没看见。不然......”她拖长了声音,“我这张嘴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说漏了。”

老周头咬牙切齿地盯着秋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半晌,他终于恨恨地吐出一句:“算你狠!”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音说,“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往外透一个字,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你!”

秋姨连忙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放心放心!你快说,我保证烂在肚子里!”老周头又往四周看了看,才凑近秋姨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随着他的讲述,秋姨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指节都泛出了青白......

老周头喉咙发紧,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那年雪下得能埋人,家主带了五个护院,从城西乱葬岗边上的破庙把人拖出来。那孩子死死抱着块发黑的馒头,指甲缝里嵌满血泥,见人就咬,活像头小兽。”他顿了顿,瞥见秋姨瞪大的双眼,声音更轻了,“家主嫌脏,当场让人用麻绳捆了,在结冰的河水里涮了三遍,那孩子嘴唇紫得跟茄子似的,愣是没哭一声。”

秋姨的指甲掐进掌心,云锦帕子被攥得发皱:“生辰......生辰也是随便定的?”“可不是?”老周头冷笑一声,踢开脚边的碎石,“家主翻了翻黄历,说腊月廿三宜祭祀,就当是那孩子生辰。当夜家主在正厅摆宴,那孩子却被锁在柴房,连口热汤都没喝上。”他突然凑近,呼出的白气喷在秋姨脸上,“现在知道为什么不能说了吧?这些事要是传出去,家主能把咱们的舌头都拔了!”

秋姨浑身发冷,仿佛看见当年蜷缩在柴房的小小身影。她刚要开口,忽听得竹林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瞬间僵住。老周头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推进旁边的灌木丛。枯叶簌簌落下,一双绣着金线云纹的皂靴从眼前掠过,是墨府的管事在巡夜。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老周头松开手,恶狠狠地说:“记住,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懂!”秋姨急忙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攒的碎银子买的酱牛肉,你拿着。”她望着老周头警惕的眼神,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着,少主这些年不容易,想给他过个像样的生辰。”

老周头盯着酱牛肉,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一把夺过塞进怀里:“别再缠着我!”他转身消失在竹林深处,衣摆扫过带刺的藤蔓,发出沙沙声响。

老周头转身要走,秋姨突然又拽住他衣角:“等等!你再好好想想,当年夫人......就是少主生母,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时辰?怀胎几个月才生下少主?”

老周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甩开她的手:“你还有完没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生辰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秋姨急得直跺脚,“我听接生婆说过,早产的孩子生辰得往前推,足月的又得算日子......你仔细想想,夫人怀着孕被赶出府,在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少主的生辰说不定根本不是腊月廿三!”

老周头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十六年前那个雨夜突然在眼前闪过:浑身是血的丫鬟从后门爬进来,哭着说夫人在破庙难产,生下孩子后就咽了气。当时家主正在前厅会客,随手扔下一句“庶子而已”,连正眼都没瞧那襁褓一眼。

“你、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老周头声音发颤,“就算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家主定的日子,谁敢......”

“我就想给少主过个真正的生辰!”秋姨眼眶发红,“你没见他每次看着府里其他人庆生时的眼神......他也是墨家人,不该连自己出生的日子都不知道!”

老周头沉默良久,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草料,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我只记得......那年六月初五下着暴雨,夫人身边的丫鬟回来报信。至于怀胎多久......”他突然打住,警惕地看向四周,“别再问了,知道越多,死得越惨!”

“老周头!”秋姨见他要走,急中生智喊道,“你要是告诉我,我就把库房钥匙的事烂在肚子里!上个月你说钥匙丢了,其实是藏起来了吧?我保证不说出去!”

老周头的脚步僵在原地,手中的草料簌簌掉落。秋姨的话像根刺,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天他确实没丢钥匙,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库房暗格里,藏着家主和苏记商号的密信,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足以让墨家万劫不复。

“三日后丑时,老地方。”老周头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消失在竹林深处。秋姨望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云锦帕子,绣了一半的梅花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三日后丑时,墨府的更鼓声还在远处回荡。秋姨裹紧粗布棉袄,踩着满地霜花往城西走。竹林尽头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巨大阴影,她刚要迈步,树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猛地拽进灌木丛。

“你疯了?”老周头压低声音,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白雾,“家主的暗卫今夜在巡夜,差点被发现!”他松开手时,秋姨才注意到他腰间别着把短刀,刀刃上还沾着半干的草屑。

两人默不作声地往更深处走。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声响,惊起几只夜枭。直到穿过一片荆棘丛,来到一处荒废的土地庙前,老周头才停下脚步。庙门斑驳的“土地公”三字在风中摇摇欲坠,墙角结满蛛网。

“夫人是早产。”老周头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年六月初五,雨下得人睁不开眼。她身边的小丫鬟爬了整整一夜,才从城西破庙爬回轩墨庄报信。”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土地公剥落的胡须,“听说......夫人是被家主派人故意引到那条湍急的河上,马车翻了,她也是幸运,被冲上岸,爬了几里地才到破庙。”

秋姨捂住嘴,压抑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透过庙顶的破洞洒进来,照见老周头布满皱纹的脸,那上面的恐惧和愧疚,比任何时候都明显。

“少主生下来不足五斤,浑身青紫。”老周头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家主说腊月廿三日子好,就把那天定为生辰。可我记得清楚......”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背上青筋暴起,“小丫鬟咽气前说,夫人临产前一直念叨‘六月,初五,我的儿’......”

土地庙外传来夜风吹过竹林的呜咽声。秋姨感觉膝盖发软,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蹲下。云锦帕子从袖中滑落,绣了一半的梅花落在尘土里。她想起今早收拾少主书房时,看见她对着一幅破旧的梅花图发呆,眼神里的眷恋让人心疼。

“别再查了。”老周头弯腰捡起帕子,塞进她手里,“家主这些年一直在找当年的知情者。上个月失踪的账房先生,就是因为多嘴问了句夫人的事......”他突然噤声,警惕地望向庙外,远处传来犬吠声,由远及近。

“快走!”老周头拽起秋姨就跑,两人跌跌撞撞地穿过荆棘丛。秋姨的棉袄被划破,掌心被刺扎出血,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初五”两个字,还有老周头最后那句话:“有些真相,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两人跌跌撞撞跑出小树林,在一处断墙边停下喘气。秋姨甩开老周头的手,发间的木簪歪歪斜斜,眼中却燃着执拗的火:“你还藏着多少事?夫人有没有说孩子生辰八字?”

老周头望着远处墨府方向若隐若现的灯火,喉结剧烈滚动:“我说过别再问!家主豢养的死士耳目遍布全城,被发现咱俩都得死!”

“死?”秋姨突然冷笑,从袖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饼子,“这是今早厨房剩下的,我留着当午饭。你以为我在轩墨庄当牛做马五年,还怕死?”她将饼子狠狠摔在地上,“我就想知道,那个总在书房熬夜到三更的孩子,他到底哪天出生!”

老周头嘴唇颤抖着,伸手去够腰间短刀又猛地缩回。月光照亮他眼底的惊惶与挣扎:“你非要把伤疤都撕开才甘心?夫人早产足足两个月,在破庙血水里生下孩子,最后只......”他突然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只什么?”秋姨上前揪住他衣领,粗布衣裳下嶙峋的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是不是只来得及在墙上写个‘八’字?是不是那半块带齿痕的馒头,是少主在冰天雪地里唯一的吃食?”

老周头瞳孔骤缩,踉跄着后退撞上断墙:“你怎么......”

“我在轩墨庄当差,什么听不到?”秋姨抹了把脸,不知何时泪水已混着灰尘糊在脸上,“前院新来的小厮说,少主书房供着幅破梅花图,每月初五都要亲自擦拭。你敢说这和夫人留下的襁褓没关系?”

老周头突然瘫坐在地,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墙缝:“当年小丫鬟咽气前,塞给我半幅襁褓......”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泛黄的布料,“上面绣着残梅,还有道深深的齿痕,是少主饿得狠了咬的。”

秋姨颤抖着接过襁褓,布料上暗红的血迹早已发黑。远处传来打更声,惊得她浑身一颤:“家主知道夫人留了东西?”

“他带人铲平破庙时,我藏在草堆里。”老周头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后来他让人把所有知情者......”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犬吠,老周头猛地拽起秋姨:“快走!从狗洞钻出去!”

两人在野地里狂奔,秋姨被荆棘划破小腿也浑然不觉。老周头将襁褓塞进她怀里,压低声音嘶吼:“记住!腊月廿三是假的!真正的生辰......”他的话被夜风吹散,只留下秋姨攥着襁褓,望着墨府方向亮起的火把,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秋姨攥着襁褓躲在破庙的残垣下,老周头急促的喘息声在耳畔炸开:“当年家主是在城西三十里的鹰嘴崖下找到少主!那地方三面绝壁,只有条羊肠小道......”

“鹰嘴崖?”秋姨的指甲掐进襁褓里,布料上的齿痕硌得掌心生疼,“可你不是说在贫民窟?”

老周头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喉结滚动着:“家主对外这么说的!实际上......”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实际上夫人被扔出府后,在鹰嘴崖下的山神庙生下孩子。那庙早荒废了,周围只有猎户偶尔经过......”

“所以少主在山里长到七八岁?”秋姨的声音发颤,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小小的孩子在寒风中啃着硬馒头,用石块在庙墙上刻梅花。

老周头艰难地点头:“我偷偷去看过一次。他用兽皮裹着身子,头发长的盖住眼睛,见人就躲。直到那年冬天,家主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带着护院把人硬拖回来。孩子死死抱着庙门口的石狮子,指甲都抠出血了......”

秋姨突然抓住老周头的手腕:“那山神庙还在吗?”“早塌了!”老周头甩开她的手,“家主找到人后,就放火把庙烧了,连块砖都没留下!”他突然压低声音,凑到秋姨耳边,“但庙前有棵歪脖子树,树干上刻着......”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老周头脸色骤变,猛地将秋姨推进旁边的枯井:“快走!从暗道出去!记住,歪脖子树......”井口突然被阴影笼罩,老周头的闷哼声混着刀剑相撞的声音传来。

秋姨扒着井壁的苔藓往上爬,月光照亮井壁上刻着的半朵梅花。当她终于爬出枯井时,只看到老周头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带齿痕的馒头。远处的墨府灯火通明,她将襁褓贴在心口,朝着城西鹰嘴崖的方向狂奔而去,寒风卷起她散落的白发,在夜色中宛如一面招魂幡。

秋姨跌坐在歪脖子树下,枯枝划破掌心的疼痛抵不过心口翻涌的酸涩。她颤抖着指尖抚过树干上歪斜的“八”字,恍惚看见十六年前蜷缩在庙门口的孩童,用磨钝的石块一下下凿刻的模样。襁褓上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与树影交织成破碎的画面。

远处传来狼嚎,惊得她浑身一颤。她慌忙将襁褓塞进怀里,却摸到油纸包里硬物,老周头最后塞给她的,竟是半块发黑的馒头,齿痕依旧清晰。“孩子......”她对着空荡荡的山林呢喃,声音被山风撕成碎片。忽然想起老周头说猎户偶尔经过,立刻扒着树干站起来,往山坳深处踉跄而去。

山路愈发陡峭,秋姨摔了无数次,膝盖和手肘都渗出鲜血。黎明时分,她终于在半山腰发现半塌的土坯房,门口晒着的兽皮还带着露水。“有人吗?”她拍打着破门,声音嘶哑。门吱呀推开,满脸皱纹的老猎户握着猎枪警惕地盯着她:“你是......”

“我找十六年前在山神庙的孩子!”秋姨扯出襁褓,“他被人带走时,手里攥着带齿痕的馒头!”老猎户皱起眉头,枪管在门槛上磕了磕:“山神庙压根没孩子,你找错地儿了。”见秋姨瞬间惨白的脸,他突然顿住,眯起眼睛打量襁褓上的残梅,“等等......你说的该不会是山下虎头村那娃?”

秋姨踉跄着抓住门框:“虎头村?”

“唉,可怜见的。”老猎户把猎枪靠墙放下,从灶台边摸出烟袋锅,“那年腊月,村里不知咋起了大火,烧得片瓦不留。就那娃命大,被浓烟呛晕在村口老槐树下,正巧被路过的货郎救下。”他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救下后本想送他去官府,可这娃性子倔,半道上就跑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竟躲进了山神庙。”

秋姨浑身一震,老周头说的场景与眼前的线索渐渐重叠。老猎户继续说道:“那庙早荒废了,四处漏风,夜里还常有野狼出没。可那娃就靠着讨来的残羹剩饭,在庙里硬撑了好些日子。有人见他总在庙门口的歪脖子树上刻东西,也不知道刻的啥。”

“后来呢?”秋姨声音发颤。“后来啊,”老猎户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有人惦记上了这娃。某天夜里,一群黑衣人突然闯进山里,把庙围了个水泄不通。村里人远远瞧见,那娃被他们从庙里拖出来时,死死抱着庙门口的石狮子,嗓子都喊哑了,指甲缝里全是血......”他磕了磕烟袋锅,“再后来,就听说那孩子被带进了轩墨庄。”

晨雾不知何时漫上山坡,秋姨攥着襁褓的手剧烈颤抖。老猎户从柜子深处翻出个布包,里面裹着枚生锈的铃铛:“那年在虎头村废墟捡到的,铃铛系带子上,绣着半朵梅花......”

秋姨攥着生锈的铜铃和襁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别院赶。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刺破云层,照得她发间的白发银丝般发亮。怀中老猎户给的布包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十六年前那个蜷缩在山神庙里的小身影。

推开别院斑驳的木门,熟悉的霉味混着艾草香扑面而来。秋姨将铜铃和襁褓锁进樟木箱底,手指抚过箱中叠好的云锦,那是准备给少主绣生辰贺礼的料子,如今针脚凌乱,倒像是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该怎么说呢......”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自语。白姑娘是唯一真心待少主的人,可也有一阵子没来这别院了,而墨瑶小姐,好久没回来了。

秋姨坐到灶台前,望着冷掉的灶膛发起呆。若告诉白姑娘,只怕她连夜就要找家主讨个说法;可若等小姐回来,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她抓起火钳拨弄着灶灰,突然想起少主书房那盏常亮到三更的油灯,想起他每次路过厨房时,总会多看两眼蒸笼里的热气。

“六月初五......”她掰着手指盘算,离真正的生辰还有两个多月。若是能在那天,叫上白姑娘和小姐,再做上一桌好菜......秋姨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可万一消息走漏,家主雷霆震怒,又该如何是好?

秋姨来回踱步几圈,终于拍了拍脑袋:“急什么!还有两个多月呢,等白姑娘和小姐回别院,总能逮着机会说!”她弯腰捡起脚边滚落的木梳,对着铜镜把蓬乱的头发重新挽成发髻,银簪子别得铿锵作响,“眼下先把绣品赶完,不然又要被账房那老东西念叨。”

灶台边的绣架上,半幅未完成的牡丹图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秋姨抄起银针,指尖却悬在丝线前顿住,想起老周头说少主生母用鲜血在墙上写“五”字的模样,手中的红线突然变得刺眼。她慌忙换了根月白色丝线,嘴里嘟囔着:“绣完这两幅屏风,说什么也得把少爷的事儿告诉她们。”

针脚在绸缎上穿梭,秋姨的思绪却飘到了后厨。她盘算着等六月初五那天,要做碗加了红糖的酒酿圆子,再蒸屉软糯的桂花糕。正想得入神,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声,惊得她扎破了手指。“哎哟!”她把流血的指尖塞进嘴里,又匆匆起身查看,生怕是家主派人来催绣品进度。

确认无人后,秋姨摸着藏在袖中的铜铃,重新坐回绣架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佝偻的背上,将银针的影子拉得老长。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哼起不成调的童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仿佛这样,就能把十六年前蜷缩在山神庙里的那个小身影,和如今冷峻狠厉的少主重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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