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姗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立刻拿起筷子,眼睛黏在沈玺越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夹起一大块炖得软烂的肥肉片子,颤巍巍地就往沈玺越碗里送,声音甜得发腻:“沈大哥,快尝尝这个!我妈特意嘱咐姑姑买的肉,香着呢!你在生产队那边,哪能常吃到这个?”
筷子尖几乎要碰到沈玺越的碗沿。
沈玺越的眉头瞬间拧紧,如同被什么不洁之物逼近。
他没有抬头,只极其冷淡地、几乎带着一丝厌恶地将自己的碗往姜晚晴那边轻轻一挪,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牛姗夹着肉的筷子僵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尴尬得通红。
这难堪的静默只持续了一瞬,牛姗的目光立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一直安静垂着眼的姜晚晴。
凭什么她就能坐在沈大哥旁边?
凭什么沈大哥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
嫉妒的火苗“腾”地窜起老高。
牛姗猛地挺直了腰板,下巴抬得高高的,声音刻意拔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晚晴姐,你在生产队里住得还习惯吧?唉,那乡下地方,条件肯定不能跟城里比。”
她顿了顿,像展示勋章一样,语气里满是得意,“你看我,从小在城里长大,自来水、电灯、百货大楼……啥都是现成的!我爸说了,我这户口啊,就是金不换!”
姜晚晴觉得很有意思。
有些人,就是喜欢把自己的失败,自己的无能,怪罪到其它女人身上。
她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地掠过牛姗那张写满炫耀的脸,没有愤怒,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她只是极淡地牵了一下唇角,弧度几不可查,然后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碗里那几颗雪白的米粒上,伸出筷子,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仿佛那几颗米粒是什么需要精心研究的稀罕物件。
那动作里透出的,是一种彻底的、近乎冷漠的无视。
这无声的轻蔑比任何言语都更刺人。
李在常脸色沉到谷底,可不等他说什么……
牛姗的脸“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牙齿咬得咯咯响。
牛莉一看侄女吃瘪,那股护短的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她把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带着笑,语气却不大好:“晚晴啊,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也是要说说你的,我们姗姗好心好意跟你说说话,问问你在乡下过得咋样,你这爱答不理的,是瞧不起我们城里人还是咋地?真当自己是啥金贵人儿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使劲剜着姜晚晴,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李鹤京想说什么。
他觉得他娘和牛姗都不太对。
可他真的在饭桌上说点什么。
开玩笑,他娘能用大嘴巴子教他重新做人。
桌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在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正要开口呵斥这荒唐的场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覆在了姜晚晴那只拨弄米粒的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透过微凉的皮肤传来,姜晚晴拨弄米粒的手指蓦地停住。
是沈玺越。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像淬了寒冰的深潭,没有丝毫温度,直直地投向牛莉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告:
“牛莉同志,请你注意言辞。”
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身侧的姜晚晴,那眼底的寒冰瞬间消融,化作一种不容错辨的柔和暖意,专注地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晚晴很好。她不需要瞧不起谁,也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
他握着姜晚晴的手紧了紧,指腹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在我眼里,她最好。”
“我只看她。”
最后三个字,轻而重,像磐石落地,砸得满室皆寂。
姜晚晴眼神定住。
她怎么也没算到沈玺越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说。
以前有一次她陪陆政然去县城,路上碰到几个有身份的,对方问陆政然她是谁,陆政然都要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来。
牛莉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牛姗更是如遭雷击,死死盯着沈玺越握着姜晚晴的那只手,眼里的嫉妒和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李鹤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整个人也麻了。
李在常猛地站起身,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长音,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粗重的:“够了!还吃不吃了?!”
这一声吼,打破了那诡异的僵持。
这顿饭的后半程,味同嚼蜡,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牛莉、牛姗强忍的怨毒目光中草草结束。
沈玺越和姜晚晴几乎是立刻起身告辞,连一句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
李在常送他们到院门口,背影佝偻着,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难堪:“晚晴,沈教授,对不住……”
沈玺越没说什么。
姜晚晴浅浅一笑:“没事的李叔叔,我们家从来只和你来往,至于旁人,也和我无关,不过,我已经忍了两次,再有下次,也请李叔叔原谅我的无力。”
话外的意思就是,她不会再忍第三次。
若有第三次,她肯定要还击。
天色不早,姜晚晴和沈玺越在招待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丁敬山送她们回去。
车上,沈玺越好奇问她:“高考结束打算做什么?”
等出分到开学,少说要三个月空闲时间。
姜晚晴手肘撑在车玻璃床上,额头热的都是汗,小脸红扑扑的,听到沈玺越的话,她回答:“我不是在县城买了许多白糖,我打算熬糖收鸡毛鸭毛拿去卖,嘿嘿……我要创业!”
沈玺越以前听过她提过一嘴,没想到进展这么快:“小姜同志很有干劲。”
车轮卷起的黄尘,渐渐模糊了身后那座象征着城市户口的小小城镇。
车子颠簸着驶入生产队地界时,夕阳已经沉到了西山坳里,只留下漫天熔金般的余晖,泼洒在连绵的稻田和低矮的房舍上,给一切都镶上了一道疲惫而温暖的金边。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三三两两蹲着闲聊的社员们看见李县长的车,纷纷站了起来,有人挥手,有人大声喊着考得咋样。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泥土、牲口粪便和炊烟混合的气息。
姜晚晴就在这下车,带着沈玺越和几个嫂子婶子聊起来,沈玺越长的太好看,大家说着说这样眼睛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沈玺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其实应付不来这种场合。
姜晚晴难得看他有点为难的样子,故意多聊了一会儿。
而此刻,陆家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冰窖。
田小菊“砰”一声将手里沉重的粪桶墩在地上,污浊的粪水溅出几滴,落在他沾满泥点的裤腿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她喘着粗气,额角青筋直跳,指着刚拖着沉重脚步迈进门的杨苏苏,声音里充满了怨气:“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把茅厕粪池给我掏干净!等着它漫出来沤到旁人家,要被人找上门吗?瞪着我干什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要不是你蠢,把准考证都弄丢了,至于连累我家政然也考不上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