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拗起来的时候,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崔凌源与他逃亡了两三天,食不果腹,其实气力早就耗尽了,他却还能扛起他。
“谢锦奕,你背着我,最后可能谁都逃不回去。”
“要你管!”
谢锦奕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皱眉冷哼,“本殿想做的事,你区区臣子,凭……凭什么指手画脚,本殿要你一起活着回去,你就得跟本殿一起回去!”
否则他就降罪崔凌源,让他父亲,让他崔氏一族,都跟着受罚!
看他还敢不敢咽气。
崔凌源本就不舒服,被他颠的更想吐血了,他好不容易攒力气说了一句,“放我下来,你……牵着我走。”
再被他这样扛着颠簸下去,他不病死,也要吐血而亡了。
谢锦奕一听,连忙将他放了下来。
他此生从未小心翼翼的照料过旁人,顶多给父皇端过茶水。
但眼下他护着崔凌源,看他站稳之后,又用力牵住他的手。
他郑重道:“本殿牵着你,可以慢慢走,但你一定要坚持住,跟本殿一起走下去,咱们走回去找父亲。”
无论是崔扶砚,还是他父皇,定然都在等着他们平安回去。
他们身为人子,不可辜负了。
一定要尽全力,拼到最后。
崔凌源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可掌心里的温暖又很强烈。
他一向很讨厌谢锦奕,但这个时候,他在谢锦奕身上,感觉到了一股,跟皇后娘娘一样的温暖。
他们顽强的生命力,鲜活的打动人。
崔凌源的意识被身体支配着,身体被谢锦奕牵着,搀扶着,步履蹒跚的下山,找到了一条回城的路。
一片平坦的草地之后,便是巍峨的城楼。
谢锦奕满眼希冀,“崔凌源,你看,那是南城门,城门处必定有父皇的人在等着我们,到城门口就能见到禁军,我们就能回父亲身边了!崔凌源……”
谢锦奕满脸兴奋,一转身却看到了人已经在他身边倒下。
崔凌源的脸上血色消失殆尽,嘴唇白的发紫,他嘴角的血,都顺着脖子流下,干在过分发白的肌肤上了。
谢锦奕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惊惶万分,“崔凌源,你醒醒!你醒醒!城门就在前面了,我们快回家了,崔凌源你醒醒别睡啊!”
崔凌源往常都会给他一点回应,或者动动手指,或者掀一下眼皮,或者勾一下嘴角,回他一点轻蔑,嘲讽。
他都看的特别想打他一顿。
可他现在一动不动,安静的像他偏殿里的玩偶,他却彻底慌了。
“你别死,崔凌源……你不是要当我哥哥吗?我成全你,就给你当一次,我喊你一声哥哥,你醒一下好不好?”
“崔凌源!”
“哥!”
谢锦奕放声大叫,几乎要震破人的耳朵。
崔凌源觉得,自己应该是死在半路上被他给吵醒的。
“闭嘴……”
他细弱的声音,需要趴在他嘴边才能听清。
谢锦奕一颗心高高悬着,他把崔凌源抱在胸前,一步艰难似一步的拖着他,“快回家了,你得醒着,本殿要把你还给你父亲,还给崔家。
父皇说过,崔氏一门匡扶社稷,本殿要用你为肱股之臣,将来助益朝廷,日益兴旺,你别想逃脱这份责任。”
崔凌源闷闷的听着,说不出话来。
谢锦奕不让他失去意识,便一直跟他喋喋不休,“还有我们的母亲,母后和姨母,都只生了我们一个孩子,若回不去了,她们一定会伤心欲绝,我母后若是见到你的尸首,也定会肝肠寸断的!”
母后最仁慈了,她又偏爱崔扶砚,肯定见不得他死。
崔扶砚的手指动了动,“皇后娘娘……”
娘娘疼爱他,虽不在了,却一定希望他好好活着。
他知道。
他知道的。
“崔凌源,你还欠本殿一局棋,本殿的棋艺定是能胜过你的,但你这人狡诈,脑子又转的快,你得让本殿两步。”
崔凌源趴在他肩头,其实让他两步他也赢不了,他太刚劲了,过刚易折,他得让他三步,他才能险胜一子。
“还有啊,本殿身系天下,你说过本殿很重要的,比你重要,但是这几日逃亡下来,本殿也知道,身系天下不是说说而已,要心怀万民,护佑万千子民。”
崔凌源这就不得不开口了。
他搭在谢锦奕颈后的手,轻轻拍了他一下,“那你更应该放下我,好生保重自己,平安归去。”
这样才能护佑万千子民。
谢锦奕脚步顿住了。
他把崔凌源放了下来,一双眼眸漆黑深邃,好像真的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崔凌源心中有片刻安慰。
他总算听话了,不枉费他吊着命救他,陪他逃了这几日。
“快走吧。”
崔凌源虚弱的抬眸,看了一眼城门处。
他们能看到城门,不代表很近,其实城门离他们还很远,他们两个脚上连鞋都没有,走过去并不容易。
而且这一路一马平川,也不知道四面八方,会不会有刺客的冷箭射过来。
他没力气再替谢锦奕抵挡了。
只愿谢锦奕的身手,能救他一命。
谢锦奕深吸了一口气,对崔凌源苦笑了一下。
“你说本殿将你放在这儿,走回城门之后,再派人来救你,你还能活着吗?”
崔凌源闭眼想了想,大概是不能了。
他自懂事便知道,自己寿数难长,许多大夫都背地里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若非生在崔氏这样显赫的家族,用最珍贵的药材保养着,享受着最精心的照顾,他可能在襁褓之中便撑不下去。
所以他对活着这件事,没什么很大的期盼。
他只是心疼父亲,父亲爱他,他若是死了,父亲必定会很伤心的。
“交给我父亲。”
崔凌源从脖子上把玉葫芦拽下来,摊开在掌心。
谢锦奕接过玉葫芦,他知道这东西材质特殊,上面还刻着佛语,定然是崔凌源父亲辛苦为他求来的。
无非想保他平安康健。
父母之爱子,都会倾尽所有。
他的父皇也很爱他,父皇坐拥天下,却只有他一个儿子。
朝野上下都曾劝过父皇,要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皇室子嗣繁茂,才是天下太平的象征。
可父皇将那说的最凶狠的御史,狠狠训斥了一顿。
父皇说,“奕儿是朕最珍贵之子,世上无可替代,也无须替代。”
他占尽了父皇所有的关注和疼爱。
实在幸运。
崔凌源也是崔扶砚唯一的儿子啊。
将心比心,他怎能弃他于不顾呢?
“崔凌源,你撑着最后一口气,本殿带你回去见父亲。”
他将崔凌源的玉葫芦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弯腰重新背上了他。
他捡起路边的枯草藤,把崔凌源跟自己拴在一起,哪怕他没力气了,崔凌源也不会掉下去。
“你好蠢。”
崔凌源趴在他肩头,嫌弃的说着。
明明放下他,他才能有更多的逃生机会。
他也看重自己这个皇嫡子的命,为何非要固执?
“崔凌源,我们都要回去见父亲,而且……你也是本殿下该护佑的子民,若连你都护不了,本殿将来如何护佑南瞾万千百姓。”
他肩负责任,便要背起责任。
不可逃避。
谢锦奕虽然没有崔凌源病的重,可这几日的消耗,让他也已经筋疲力尽了。
以前从未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他都咬牙坚持下来了。
他的脚磨烂出血,踩在地上都是一路血痕,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可他脚步从未停下,满脸汗水和血液肆虐,也未曾放弃。
他的小脸神色坚毅,有谢云璋果断,也有沈凝的温和。
他这一路遇到了很多人,流民之中给了他半块脏馍馍的,是他南瞾的子民,给他喝水的二丫,是他南瞾的子民,那企图卖了他们的郭婆婆,也是。
他背后背着的崔凌源,更是。
崔凌源早在他背后没了动静,而等他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色也暗了。
城门的守卫军本不认识他们,以为是流民之中的普通小乞儿。
谢锦奕站在他们面前,嘶哑的嗓音带着一股威严,“传禁军,通报父皇,本殿回城。”
“你……你是……”
守卫军见多识广,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一个脏小孩说这样的话。
“耽误片刻,本殿将你们斩首示众!速去!”
谢锦奕威严怒喝,与他一身破烂脏乱,形成极大的反差。
守卫军不敢松懈,先去找禁军,然后立刻派人去行宫通传。
宫远率先赶来。
他翻身下马,到谢锦奕面前重重跪下,声线都有些颤抖,“属下参见二殿下!”
二殿下平安归来了!
二殿下没事!太好了!
“宫远,速带崔凌源回行宫医治,传崔扶砚回行宫见他。”
谢锦奕见到宫远,才把身后的人放了下来。
宫远搭了一下崔凌源的脉搏,气息微弱,他连忙把人交给了下属,飞快的送回行宫去就医。
“宫远,带上禁军,随本殿先杀回去。”
“殿下,您辛苦归来,先回行宫医治吧。”
他看谢锦奕这一身狼狈,身上也有不少皮肉伤呢。
皇上见了该心疼了。
此刻先护送他回宫要紧。
“听不懂本殿的话吗?带上人,随本殿出城追击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