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宗佑指的方向，是这片废弃工业区更深处、更被遗忘的角落。那里没有完整的建筑，只有大地被撕裂后留下的沟壑、坍塌的水泥基础，以及丛生的、在灰尘中顽强存活的荆棘灌木。空气中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更加浓重，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沼泽的腐殖质气息。
他说的“废弃排水泵站”，入口隐藏在一段半塌的高架路桥墩与地面形成的三角缝隙里，被茂密的藤蔓和一堆不知名的工业废料几乎完全遮蔽。拨开那些带着倒刺的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和淤泥气息的风从里面涌出。
“就……就是这里。”尹宗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既有找到藏身之处的希冀，又有对未知黑暗的恐惧。
“进去。”我没有犹豫。身后的厂区远处，狗吠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尹宗佑咬了咬牙，第一个弯腰钻了进去。我紧随其后。
洞口狭窄，需要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和黏腻淤泥的斜坡上向下爬行。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身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前方尹宗佑模糊的轮廓。空气污浊不堪，霉味和淤泥的腥臭几乎令人窒息。
向下爬了大约七八米，脚下终于触到了相对平坦的地面。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但依旧低矮，需要弯着腰。借着洞口传来的最后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这是一个混凝土结构的方形空间，像是某个大型管道系统的汇流井或者检修室。墙壁上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水渍，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的积水，水底是厚厚的淤泥。
“啪嗒。”
尹宗佑摸索着，似乎碰到了什么，发出一点声响。他吓得猛地缩回手。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滴水声，没有其他动静。
暂时安全。
我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坐下，积水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裤料浸了上来，让我打了个寒颤。全身的伤口在短暂的奔逃和紧张的爬行后，再次发出尖锐的抗议。左手掌心的伤口被污水浸泡，传来一阵刺辣辣的痛。
尹宗佑也瘫坐在对面，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我们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像沉重的湿毯子，覆盖了这狭小空间里的每一寸空气。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洞口的光线逐渐暗淡，最终彻底消失。绝对的黑暗降临，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每一寸感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隔了几重世界的、模糊的狗吠，证明着我们并未被完全遗忘。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
饥饿和干渴开始像细小的虫子，啃噬着我的胃和喉咙。身上的疼痛在寒冷和静止中变得愈发清晰、顽固。
“你……”尹宗佑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你之前……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
他问的是伊甸考试院的地下“画廊”。
我沉默着。那些画面——幽绿的光，浸泡的器官，徐文祖冰冷的目光，还有最后那濒死的挣扎——如同潮水般涌上，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运气。”我最终吐出两个干涩的字。
他似乎不太相信，但也识趣地没有再问。黑暗中，传来他摸索口袋的声音，然后是塑料包装被撕开的细响。
“我……我这里还有半包饼干……”他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带着讨好，“你……你要吗？”
饥饿感让我胃部一阵痉挛。但我摇了摇头，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你吃吧。”
他自己窸窸窣窣地吃了起来，吃得很慢，很珍惜。咀嚼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吃完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他忽然问，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想死，就闭嘴，保存体力。”我冷冷地回答。
他噤声了。但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那恐惧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依赖。他在我身上寻找依靠。哪怕我这个“依靠”本身，也满身疮痍，摇摇欲坠。
这感觉很糟糕。像背负着另一具即将沉没的躯壳。
但……他说得对。我们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冻死，饿死，或者被找到，然后以更残酷的方式死去。
徐文祖不会放过我们。他损失了一个“清理者”，这对他而言，是挑衅，是必须清洗的污点。
那个集装箱里躺着的人……是谁？是警告？还是另一个不幸的祭品？
思绪如同陷入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
就在这时——
“嗡……”
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突然从我贴身的口袋里传来！
不是手机。我根本没有手机。
是……那个装着盐酸的空玻璃瓶？不，瓶子是空的。
是那片纸屑！“S7”的纸屑！
我猛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片被我攥得汗湿的、米粒大小的纸片。它……在发烫？！
怎么可能？！
我将其掏出来，摊在掌心。黑暗中，它竟然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幽绿色荧光？！
就像……就像徐文祖地下“画廊”里那些灯光的颜色！
这纸屑……有问题！
它不是普通的纸！上面被做了手脚！徐文祖不仅用它传递信息，它本身……就是一个追踪器？！或者……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
他早就知道我会找到它，会带着它！他一直在通过这个东西，定位我的位置？！
那这里……这个排水泵站……
“怎么了？”尹宗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紧张地问。
我没有回答。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我摸索着走到我们爬下来的那个斜坡口，向上望去。
洞口外，一片漆黑。狗吠声似乎……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另一种声音，取代了狗吠。
一种轻微的，规律的，像是……电子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和昨晚在地下空间，那个被剁骨刀刺中的覆盖物下发出的声音……很像！
但这一次，声音不是来自深处，而是……来自上面！来自洞口外！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徐文祖……他找到这里了？！
他不是靠狗，是靠这个发光的纸屑！
我猛地将那片散发着幽绿荧光的纸屑扔进脚下的积水里！纸屑漂浮在水面上，那点微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火，并未熄灭。
没用的。他肯定已经定位了。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尹宗佑也站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
我转过身，在绝对的黑暗中，虽然看不见他，但能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崩溃的恐惧。
“他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尹宗佑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洞口外，那“滴滴”声，似乎更近了一些。
伴随着的，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物件轻轻碰撞的……脆响？
是工具？还是……锁链？
绝望，如同这泵站底部冰冷的积水，一点点漫上来，淹过脚踝，淹过膝盖，即将吞噬一切。
我握紧了拳头，左手掌心的伤口在紧绷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目光，投向洞口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徐文祖。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