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道十年·三月廿七,宜动土,宜会友,忌闭门。
孟丘背着《正气论》竹简,腰间正心剑随着步伐轻晃,剑穗上系着的桃花标本已风干成淡金色。
威瀚走在身侧,玄色锦袍外罩着件粗布短打,怀里鼓鼓囊囊塞着勘测用的罗盘。
两人穿过城南门时,守兵们纷纷挺直腰杆,目光落在他们身后跟着的八抬大轿上,轿帘掀开一角,露出鎏金道纹,正是皇朝工部派来的首席匠人陈墨。
望岳山距城三十里,原名“望乡山”,因山势如人负手望乡而得名。
此刻晨光初绽,山体被薄雾笼成青紫色,山脚下的桃林已开了七成,粉白花海中隐约可见几间茅屋,袅袅炊烟正从竹烟囱里钻出来,在桃树梢上凝成淡淡的云。
“哟,这不是孟公子!”茅屋里钻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攥着把野花,
“昨儿阿爹说有贵人来,让我摘些桃花酿蜜饯!”她踮着脚将花束塞进孟丘怀里,发间的红头绳扫过他手背,带着春日阳光的温度。
威瀚蹲下身,从袖中摸出块芝麻糖:“小铃铛乖,你阿爹呢?”
“在山上砍藤!”小女孩咬着糖,含糊不清地指了指东侧山崖,“说要给书院搭架子!”
孟丘心头一暖。自昨日张贴告示后,已有三十余户山民自发前来帮忙,有的送木料,有的领路,就连七岁的小铃铛都知道要“给读书的大哥哥们准备甜果子”。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忽然想起《正气论》里写的“民气即士气”,此刻山风掠过花海,掀起此起彼伏的花浪,竟似千万双手在鼓掌。
陈墨的轿子在桃林边缘停下。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匠人拄着紫檀拐杖走出来,目光在孟丘腰间的剑穗上停留片刻,忽然抚掌笑道:“当年老朽参与修建皇宫时,也见过这般青气。”
“陈师傅见笑了。”孟丘抱拳行礼,“还望您不吝赐教。”
陈墨摆摆手,从轿中取出一卷三丈长的绘图纸,往草地上一铺:“先看地势。望岳山分三脉,中峰如笔架,东峰似砚台,西峰像卷轴——天生的文运之地。”
他用拐杖尖戳了戳中峰与东峰之间的峡谷,“此处名为‘流云涧’,终年云雾缭绕,若在此处建‘格物堂’,引涧水入渠,可做水力磨坊,供学子研习器械。”
威瀚眼睛一亮:“妙极!昨日我还在想,如何让格物科的学子直观感受‘水轮转速与齿轮配比’,这下有现成的活水了!”
孟丘却盯着西峰下的一片洼地,那里遍布怪石,却有几株苍松从石缝中钻出,枝干扭曲如铁:“陈师傅,此处为何气场迥异?”
陈墨眯起眼,从袖中取出个青铜罗盘,指针突然急速旋转,最终指向洼地中央的一块菱形巨石:“此石名曰‘醒世岩’。”
他示意随从搬开巨石,果然见底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虽历经风雨,仍有微光流转。
威瀚凑近一看,忽然惊呼:“是《民本疏》残篇!”那些文字竟与凡道院藏书阁中记载的如出一辙。
孟丘伸手触碰石面,指尖忽然传来震动,仿佛有万千人在同声诵念“民为邦本”。
他心中一动,想起前日紫气东来的异象,此刻阳光穿过云层,恰好落在醒世岩上,那些文字竟如活物般游动起来,在地面投下一片青紫色的光影,光影中隐约可见耕牛犁地、学子捧书、匠人铸器的画面。
“天意如此。”陈墨低声道,“此处可建‘仁政殿’,将历代恤民之策刻于石壁,让学子每日必经此处,脚下踩着的,便是‘道统’的根基。”
众人正商议间,山脚下忽然传来喧闹声。孟丘循声望去,只见十几个村民抬着块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望岳”二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隐约可见背面刻着的太极图。
为首的樵夫抹了把汗,“俺们寻思着,书院是讲大道的地方,这碑虽旧,倒也合衬!”
威瀚抚掌笑道:“正合我意!将这碑立在书院正门,正面刻‘独孤书院’,背面再请孟兄题上‘兼容并包’四字,如何?”
孟丘望着石碑上若隐若现的道纹,忽然想起威瀚说的“九经科”。
他抽出腰间竹笔,蘸着桃花瓣上的露水,在碑侧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仁为根,正为干,中庸为枝,格物为叶,千花万果,皆出一源。”笔落处,露水竟渗入石面,凝成永不褪色的淡青色。
日过正午,众人在桃林里席地而坐,吃着山民送来的麦饼和野蜂蜜。
小铃铛忽然拽了拽孟丘的衣袖,指着东峰方向:“大哥哥快看,云在跳舞!”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东峰上空的云层竟自动聚成万卷书的形状,继而又化作展翅大鹏,最后凝成一柄巨剑,直插天际。
孟丘望着那朵云剑,心中忽然浮现出师尊的话:“剑分两种,一种杀人,一种救人。”
他转头看向威瀚,后者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书院的排水系统图。两人目光交汇,俱是一笑——他们要建的书院,又何尝不是一柄“救人之剑”?
申时三刻,勘测完毕。陈墨取出黄绢,当场绘制书院的第一版规划图:
明心塔居中,如剑柄;仁政殿、格物堂、中庸阁等建筑分置三脉,如剑身;流云涧化作玉带,绕书院而过,在山脚下聚成“洗心池”。
威瀚看着图纸,忽然用朱砂在洗心池旁画了个小房子:“此处可建‘百姓堂’,每月初一十五,开放给乡民讲学,讲种田、讲匠艺、讲如何打官司——道统不在云端,在他们的锄头把上,在纺锤线上。”
孟丘点头,将手指放在明心塔的位置,在图纸上勾勒出塔内的结构:底层刻农事图,二层绘百工技艺流程图,三层悬历代贤良画像……直至第九层,中空无物,只刻着“心即道”三个大字。
“妙!”陈墨击节赞叹,“明心塔不设顶,意为‘道无止境’;九层中空,暗合‘虚怀纳物’。孟公子这构思,比那些迂腐的道观高明万倍!”
暮色四合时,众人收拾器械下山。路过醒世岩时,孟丘忽然听见石缝里传来细微的震动声,像是有人在深处叩击。
他示意众人止步,将耳朵贴在石面上,竟听见断断续续的吟诵声,正是《正气论》中的句子。
威瀚取出火折子照亮,只见石缝中渗出一线青光,在地面汇成“道种”二字。
“是地脉在呼应。”陈墨神色肃穆,“此岩连通地脉之心。如今你们以正气浇灌,种子便要发芽了。”
下山路上,月亮升起来了,将桃林染成银白色。小铃铛趴在威瀚肩头,忽然指着天上的星河:“大哥哥,那些星星是不是书院的灯?”
威瀚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等书院建成,塔顶的道钟一响,星星都会掉下来,变成学子们的纸墨笔砚。”
孟丘望着漫天星斗,想起明心院廊下未完成的《桃李图》。
此刻山风带来阵阵桃花香,他忽然伸手接住一颗坠落的流星,那星光竟在掌心化作一滴露水,映出明日的景象:
望岳山上,千万人挥汗如雨,有人搬石,有人种树,有人在岩壁上刻字,而明心塔的地基处,一株幼苗正破土而出,嫩芽上沾着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星光。
是夜,孟丘在明心院挑灯修改《正气论》,当笔尖落在“道统者,非一人之私学,乃天下之公器”时,窗外桃花突然逆风起旋,在月光中凝成一座书院的虚影。
他抬头望去,只见虚影中的明心塔顶,青铜道钟正在缓缓成型,钟身上的道纹竟与今日在醒世岩上看到的蝌蚪文一模一样。
威瀚推门而入,手里捧着块刚刻好的书院门牌,“独孤书院”四字笔走龙蛇,右下角还刻着只衔着桃花的燕子。
他将门牌放在案头,忽然指着窗外的桃花虚影:“你说,要是道钟铸成那日,能引来真正的紫气,该有多壮观?”
孟丘放下笔,取出南山剿匪时捡到的半块玉佩,那是贼首身上掉的,上面刻着“邪”字。他将玉佩放在《正气论》上,只见玉质竟在正气的浸润下逐渐透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桃花香里。
“会的。”他轻声说,“当第一缕正气从书院传出,当第一个百姓学会说‘不’,当第一个孩童懂得分辨善恶——那时的紫气,会比任何时候都盛。”
窗外,桃花仍在飞舞,像是无数只振翅的蝴蝶,要将这人间的正气,带去更远的地方。而在望岳山上,醒世岩下的道种,正借着月光,悄悄将根须扎向更深的地底,那里有千万条地脉,连通着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