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族谱封皮上暗绣的九宫八卦纹,忽地轻笑出声:\"尘哥,你听这声音,像不像去年开山炸石那帮人弄的动静?\"她声音在夜风里飘着,却像枚银针扎进一尘心里。
一尘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在月光下泛起青白:\"别提那茬!\"去年此时,镇上招商来的采石队开进后山,轰隆隆的炮声震塌了村东头三间老屋。老村长带着青壮年堵了三个月路口,最后还是让推土机碾碎了祖宗留下的\"护山碑\"。
槐树根须突然震颤,远处卡车大灯刺破夜色,如两柄雪亮刀刃劈开黑暗。人群骚动中,老村长拄着龟裂的龙头杖踉跄几步,拐杖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是福不是祸,是祸……\"后半句淹没在刺耳的喇叭声里。
\"村长!\"会计王二婶举着火把挤到前头,火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镇上文件!说要在咱村建……建什么生态农业示范园!\"她抖着手展开皱巴巴的红头文件,油墨味混着汗酸在夜风里飘散。
人群炸开了锅。穿迷彩服的年轻后生们眼睛发亮,老人们却死死攥住儿孙的衣角。一尘感觉阿秀的手心沁出冷汗,顺着他掌纹蜿蜒成河。
\"示范园?\"人群里响起阴恻恻的笑声,是总在村口晒日头的瘸腿老赵,\"前年说建养猪场,结果把地下水都污了;去年要搞光伏发电,砍了半座山的枫树。这回又要挖咱祖坟不成?\"
老村长龙头杖重重顿地,杖头铜铃叮当乱响:\"镇上李主任说了,这次是省里专家亲自规划!\"他浑浊眼珠突然迸出精光,死死盯住人群外围举着录像机的陌生面孔,\"看见没?电视台都来采访了!\"
阿秀突然挣脱一尘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卡车前。记者被她这架势唬得后退半步,摄像机红灯明明灭灭。\"这位同志,\"她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碎冰相击,\"你们要动村西头那片芦苇荡?\"
戴金丝眼镜的男记者愣了愣,旋即露出标准化的微笑:\"同志,那是规划中的垂钓中心……\"
\"放屁!\"阿秀突然爆发的厉喝惊飞了宿鸟,\"那片芦苇荡是汛期泄洪的关键!九八年发大水,是整片芦苇荡拦住了从青牛岭冲下来的泥石流!\"她转身指向村口斑驳的石碑,上面\"泽被苍生\"四个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你们要挖的何止是祖坟?是要刨了茅山涡的命根子!\"
人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槐叶飘落。一尘望着月光下阿秀挺直的脊梁,恍惚看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挡在即将倒塌的祠堂前,用瘦弱的肩膀扛住三根房梁,让妇孺老幼先逃。
\"秀丫头,\"老村长颤巍巍开口,龙头杖在青石板上划出蜿蜒血痕,\"让开吧。镇上承诺每家补偿两万块,还安排年轻人进厂……\"
\"补偿?\"阿秀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夜风里支离破碎,\"三叔公您忘了?前年采石队给的是三万,现在村里还剩几个青壮年?\"她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肩头狰狞的疤痕,\"这是去年拦推土机时让钢筋划的!他们说这是'意外工伤',赔了五百块就打发了!\"
一尘感觉喉咙像被棉絮堵住。他看见记者身后的卡车上,几捆碗口粗的竹子正往下滴着水——那是要运去建景观长廊的雷竹,而村北坡上,祖辈栽种的雷竹林正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在哭诉。
\"各位村民!\"戴眼镜的记者突然提高嗓门,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图纸,\"这是专家设计的蓝图!你们看,这里将建成全省最大的荷花基地,那边是仿古民宿群……\"他手指点在图纸某处,一尘突然瞳孔骤缩——那位置分明是村中那口百年古井!
\"不能动井!\"人群中爆发出嘶吼。瞎眼的老刘头拄着竹杖跌跌撞撞冲出来,竹杖乱挥着打翻火把:\"井里有龙王!动了要遭天谴的!\"
场面彻底失控。年轻人们挥舞着锄头铁锹要砸卡车,老人们跪在泥地里烧纸钱祷告。一尘被人群挤得踉跄,忽然听见阿秀在耳边急促道:\"尘哥,去祠堂!把族谱供桌上那个铁匣子取来!\"
祠堂梁柱间结满蛛网,供桌上的铁匣子落满灰尘。一尘用衣角裹住手打开生锈的铜锁,里面躺着的竟是本线装《茅山涡水利志》,泛黄纸页间夹着张民国时期的地图,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沟渠走向。
\"这是爷爷临终前塞给我的。\"阿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火光在她眸中跳跃,\"他说1942年大旱,全村人就是靠着这张图找到地下暗河才活下来。\"她指尖划过地图边缘的蝇头小楷,\"你看这里写着'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说的就是……\"
祠堂外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两人冲出去时,正见记者举着摄像机倒退,镜头里映出老村长蜷缩在地的身影——他方才竟用头撞碎了卡车前挡风玻璃!
\"爷爷!\"阿秀尖叫着扑上去。血顺着老人皱纹密布的脸淌下,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他颤抖的手却死死攥着半截竹简,一尘凑近辨认,竟是《水经注》残篇,墨迹洇开处依稀可见\"茅山涡水道图\"六字。
\"报应啊……\"老村长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惊飞满树寒鸦,\"五十年前为建水库,我们炸平了青龙嘴;三十年前修公路,填平了白虎涧……如今……如今竟要抽干最后的龙涎泉!\"他猛地抓住一尘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小子,你爹当年是第一个签字同意卖山的,你……\"
话音戛然而止。老人瞳孔突然扩散,攥着竹简的手无力垂落。人群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知谁先喊了声\"跟他们拼了\",年轻人潮水般涌向卡车。
\"都住手!\"一尘突然跃上供桌,声嘶力竭的吼叫竟暂时镇住了场面。他抓起供桌上的铜盆重重敲响,清越声响彻夜空,\"阿秀,把族谱拿来!\"
阿秀捧着族谱冲进人群时,正见一尘用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滴在族谱封面的九宫八卦纹上。那暗纹突然泛起幽蓝荧光,竟是历代先人用朱砂混合磷粉绘制的护村大阵!
\"列祖列宗在上!\"一尘高举族谱,血珠顺着卦象蜿蜒,\"今有外敌欲毁我村命脉,子孙一尘恳请……\"
\"恳请个屁!\"瘸腿老赵突然夺过族谱扔进火堆,\"当年为保这劳什子族谱,我爹被日本兵钉在祠堂门上!现在还要用它来挡推土机?\"
火舌舔舐着族谱边缘,泛黄纸页瞬间卷曲。阿秀尖叫着要扑火,却被一尘死死拽住。他盯着在火中明灭的卦象,突然想起今晨按手印时,那红泥里掺的不是朱砂,而是阿秀天不亮就上山采的凤仙花汁。
\"烧吧!\"他突然大笑,笑声惊飞满树宿鸟,\"烧了这吃人的规矩!\"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那是去年拦采石队时被碎石划的,\"让该死的专家看看,茅山涡人的血是不是红的!\"
卡车轰鸣声中,一尘突然拽着阿秀冲向芦苇荡。月光下,齐腰深的芦苇如绿色海洋翻涌,他摸出怀中竹简,按照《水利志》记载的位置疯狂挖掘。当铁锹突然触到青石板时,阿秀的惊呼声中,地下传来汩汩清泉涌动的声响。
\"找到了!\"一尘跪在泥水里,看着清泉从石缝中喷涌而出,在月光下碎成万千明珠,\"这是暗河入口!只要保住这里,整个茅山涡的水系就……\"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回头望去,记者正举着摄像机发抖——王二婶举着锄头站在卡车顶上,脚下是被砸碎的摄像机镜头。
\"打!\"不知谁喊了声,石块雨点般砸向卡车。一尘却突然抱住阿秀滚进芦苇丛,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咒骂。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看见芦苇荡边缘插着半截断碑,正是去年被推土机碾碎的\"护山碑\"残片。
阿秀突然哼起他们新婚夜唱的那首歌,声音在晨风里飘摇:\"不把火焰留下,夜空便无繁星闪烁……\"一尘接上后半段,却发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们紧紧攥着从暗河取来的水,就像攥着整个茅山涡的命脉。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悠长的钟声。当他们赶回时,正见老村长的尸体被白布盖着,而那张《水利志》地图,正被戴眼镜的记者小心翼翼收进公文包。卡车扬起的烟尘中,隐约可见镇上李主任举着喇叭喊话:\"……补偿款翻倍……安排进城务工……\"
阿秀突然挣脱一尘的手,摇摇晃晃走向暗河方向。晨光里,她的背影与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重叠——那时她也是这样走进风雨,用血肉之躯为村民抢出逃生通道。
一尘摸出怀中最后半截竹简,上面《水经注》残文在晨光中泛着幽蓝。他忽然明白,真正的护村大阵不在族谱,不在祠堂,而在每个茅山涡人敢用胸膛迎接炮火的骨血里。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又起,他轻轻吻了吻阿秀的额头,转身走向正在集结的村民。
\"等等!\"阿秀突然拽住他,将一个布包塞进他怀里。触手温润,竟是那块被老村长藏在族谱铁匣里的古玉珏,玉上蟠龙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这是爷爷让我给你的。\"她忽然笑了,笑容比朝阳更耀眼,\"他说,该让鲧禹治水的故事,换个讲法了。\"
一尘握紧玉珏,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直抵心口。他最后望了眼正在苏醒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与推土机的黑烟纠缠成诡异的云。当第一声炸响撕裂晨空时,他听见阿秀在身后唱起了那支歌,歌声里混着哭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
\"我把自己点燃,化作夜空中最亮的火,不为照亮别人,只为证明自己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