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茅山涡村本该浸在槐花蜜里,直到那声撕心裂肺的\"走水啦\"刺破晨雾,惊飞了老槐树上筑巢的斑鸠。一尘那袭靛蓝长袍被山风鼓荡得猎猎作响,他攥着阿秀的手,能清晰感受到她指尖渗出的冷汗——这双昨日还为他缝制喜服的手,此刻正死死扣住祠堂的朱漆门框。
\"后山第三道防火带破了!\"护林员老赵头踉跄着冲进人群,草鞋底沾满焦黑的泥土,\"王家小子说看见火光里有人影晃动!\"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攥紧了锄头,有人摸出腰间的柴刀,更多人将目光投向立在青石阶上的新郎官。一尘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般情形:山洪裹挟着泥石流冲垮堤坝,他带着青壮年跳进齐腰深的浊浪,用脊梁筑起人墙。此刻他望着阿秀煞白的脸,忽觉喉头发紧,那句\"等我\"卡在齿缝间,竟成了破碎的气音。
\"尘哥!\"阿秀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婚服袖口的金线绣纹在她指缝间游走,恍若游动的锦鲤,\"记得你教我读《诗经》时说的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忽然绽开个带泪的笑,从发间摘下那支祖传的羊脂玉簪,狠狠扎进婚服下摆,\"今日我褪红妆,愿与君共着战甲!\"
围观的老妪们突然爆发出呜咽——那玉簪是阿秀娘临终前攥在手心的陪嫁,此刻却被她生生掰成两段,半截塞进一尘掌心,半截别在自己襟前。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声\"护林\",霎时铁器碰撞声、布帛撕裂声、孩童啼哭声搅作一团,宛如一锅煮沸的浆糊。
当一尘带着敢死队冲进火场时,才发现这场山火远非天灾。焦土里零星散落着矿泉水瓶,断茬处还冒着青烟。\"是磷火!\"他弯腰捏起半截玻璃瓶,瓶身\"xx矿业\"的标识在火光中泛着幽蓝,\"他们终于忍不住要动祖坟山了!\"
山风骤起,火舌卷着黑烟扑面而来。一尘忽然想起幼时随祖父守夜的情形:老人抱着三弦琴,在宗祠檐下弹奏《广陵散》,说这曲子能镇邪祟。此刻他抽出腰间柴刀,在青石上连敲七下——这是茅山涡村世代相传的警讯,七声断金切玉,惊得满山鸟兽四散。
\"王家小子!\"他朝着浓烟深处嘶吼,\"带人守住西坡水渠!李婶,让你家二狗子把鼓搬来!\"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密如骤雨的鼓点。十二面牛皮大鼓在山坳间轰鸣,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这原是祭祖时才动用的战鼓,此刻却成了与火魔搏杀的擂台。
阿秀带着妇孺们沿着防火带疾奔,婚服下摆早被荆棘划成布条。她忽然瞥见火场边缘有抹熟悉的靛蓝——是一尘的长袍!他正用身体压住喷火管,任由火舌舔舐着云水纹刺绣。\"接着!\"她甩出浸透山泉的棉被,却见丈夫突然踉跄着跪倒,后背赫然插着半截生锈的钢筋。
\"尘哥!\"阿秀的尖叫被鼓声吞没。她眼睁睁看着一尘用柴刀撬出钢筋,血水混着汗珠滴落在焦土上,竟蒸腾起袅袅白烟。恍惚间,她想起婚宴上村长念的祝词:\"新人血契,可撼山岳。\"
火势终被扑灭时,残阳正将西天烧成血色。村民们瘫坐在焦土上,看着消防队在废墟里翻找证据。一尘背靠老槐树,阿秀正用撕碎的婚服为他包扎伤口,忽然听见人群骚动——村长李福贵正与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争执。
\"李村长,这是政府批文!\"为首的胖子抖着A4纸,金表在残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你们阻挠开发,知道要负什么责任吗?\"
\"放你娘的狗屁!\"老赵头突然暴起,锄头柄重重杵地,\"前年说建生态园,砍了半座山的枫树;去年说修疗养院,填了村口的荷花塘!现在倒好,直接放火烧山!\"
人群沸腾了。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老人们捶胸顿足,孩子们抱着烧焦的松果抽泣。一尘忽然觉得喉头发腥——他认得那个胖子,是县里某领导的侄子,去年在村办企业招标会上见过。
\"诸位父老乡亲!\"他撑着树干起身,背后伤口火烧火燎地疼,\"他们要的是咱茅山涡的魂!\"他指向焦土上未烬的族谱残页,墨迹在火中蜷曲成诡异的纹路,\"这山每一寸土都浸着先人的血,这水每一滴都含着后生的泪。他们烧得尽草木,烧得尽咱们骨子里的根吗?\"
阿秀突然轻笑出声。她从焦土里捡起半截玉簪,断面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尘哥,还记得我娘临终前说的话吗?\"她将玉簪抵在心口,\"她说这簪子能通阴阳,若有一天我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就摸摸簪头的牡丹——花心朝左,是顺天意;朝右,是守本心。\"
簪头的牡丹在火光中幽幽转动,最终停在某个微妙的角度。一尘忽然想起《齐民要术》中的记载:牡丹向阳而生,然其根须必朝故土。他望着妻子眼底的星火,突然扯下婚服上最后半截金线绣纹,狠狠按在族谱残页上。
子夜时分,祠堂里烛火摇曳。阿秀对着铜镜拆解发髻,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断续的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推开门,见一尘正对着焦黑的戏台比划水袖。
\"尘哥?\"她掩口轻笑,\"这《游园惊梦》唱得,倒像被火燎了嗓子的乌鸦。\"
一尘回身,靛蓝长袍沾满草屑,脸上还带着烟熏的痕迹,却偏要摆出昆曲名角的架势:\"娘子有所不知,这火烧过的戏台,最宜唱《牡丹亭》。你看那断壁残垣,可不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阿秀忽然敛了笑意。她想起白日里在火场找到的矿泉水瓶,瓶身的生产日期竟是三个月前——这意味着有人早就在窥伺这片山林。更蹊跷的是,村长李福贵最近总往县里跑,每次回来都带着鼓囊囊的信封。
\"尘哥,你说这火……\"她话未说完,忽见丈夫眼神骤冷。一尘从戏台废墟下抽出一截电缆,绝缘层上还残留着半融的塑料:\"这是高压电线的包皮,咱们村哪来的这种设备?\"
夜风送来焦糊味,混着山涧的湿气,竟凝成诡异的甜腥。阿秀突然抱住丈夫,婚服残片擦过他结痂的伤口:\"明日我去趟县档案馆,查查这矿业公司的底细。你带人守住西坡,我总觉得……\"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犬吠打断。村口传来卡车轰鸣,数十束强光刺破夜幕,将祠堂照得纤毫毕现。胖子经理举着喇叭喊话:\"村民们,政府决定提前启动生态移民……\"
\"移民?\"一尘突然放声大笑,惊飞了檐下的夜枭,\"移到哪里去?移到你们盖的鸽子笼里,让我们的子孙忘了麦子怎么抽穗,忘了山泉怎么唱歌?\"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狰狞的伤口:\"看看!这是你们的'生态开发'留下的疤!\"
阿秀悄悄退到祠堂后堂,从供桌暗格取出个铁盒。盒中躺着本泛黄的《茅山涡村志》,泛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1958年,她的太爷爷举着\"大炼钢铁\"的锦旗,身后是正在砍伐的古松林。照片背面有行小字:\"后人当知,毁林容易植林难,莫让血泪换金山。\"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茅山涡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撕裂。年轻人举着横幅堵在村口,老人们跪在祠堂前焚香祷告,孩子们抱着烧焦的松果不知所措。一尘站在打谷场上,望着乌压压的人群,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呢喃:\"这村子的魂,不在祠堂,不在族谱,在你们后生的眼睛里。\"
\"诸位!\"他突然跃上石碾,背后的伤口随着动作撕裂,血水渗出包扎的布条,\"他们要的是地下的矿,我们要的是天上的云!他们想用推土机碾碎我们的根,我们就把根扎进石头里!\"他突然抓起把焦土塞进嘴里,苦涩在舌尖炸开,\"尝到了吗?这是先人的骨,后生的血!\"
人群突然安静。阿秀抱着铁盒挤到前排,盒盖开启的瞬间,晨光恰好照在照片上的血字。老赵头突然跪地恸哭:\"作孽啊!五八年砍树炼钢,我爹就是被倒下的松树砸断腿的!\"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盘虬的伤疤,\"这疤不是耻辱,是咱茅山涡人的记性!\"
卡车阵列突然骚动。胖子经理跳下车,手里举着份文件:\"抗拒执行者,以妨碍公务论处!\"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脖颈一凉——阿秀的玉簪正抵在他喉结处,簪头的牡丹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红。
\"经理可知这簪子的来历?\"她声音轻柔如絮,却让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这是我太奶奶用陪嫁的玉镯换的,那年大旱,她用这簪子换了三升粟米,救活了全家十二条人命。后来她临终前说:'玉可碎,不可污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
一尘突然吹响口哨。山坳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回应,数百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抱着族谱,更有甚者牵来了耕牛——这些温顺的牲畜眼中,竟燃着与山火相似的光。
\"今日我们不阻拦开发。\"一尘突然开口,人群爆发出惊呼。他笑着指指心口:\"我们邀请真正的开发者,来听听土地的心跳。\"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狰狞的伤口:\"这伤不是耻辱,是茅山涡人给世界的烙印——我们曾被灼伤,但永远渴望阳光。\"
阿秀突然转动玉簪,簪头牡丹在阳光下绽成血色。她想起《牡丹亭》里的唱词:\"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此刻她终于懂得,这\"相思\"不仅是对情人的眷恋,更是对脚下土地的痴缠。
当第一台挖掘机碾过焦土时,村民们自发组成人链。他们不阻拦,不谩骂,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像。一尘握着阿秀的手,能清晰感受到她掌心的潮湿——那支玉簪,正深深硌进两人的皮肉。
\"听。\"阿秀突然轻笑。在机械的轰鸣中,她听见地下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春笋顶开冻土,又像是山泉冲破岩层。一尘闭上眼,忽然想起婚宴上村长未说完的话:\"新人血契,可撼山岳;众生心契,可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