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公子……”慈涟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却掩不住眼底的悲意。
宁时前些时候正靠在桌边随手摆弄着无趣的围棋棋盘，听到声音便抬起头来。
夕阳的余晖从外头直直照进，将慈涟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那张向来温婉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忧愁之色，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
宁时心头一紧，起身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慈涟低头顿了片刻，手指微微蜷缩，攥住了衣袖的边缘。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奴昔日的故人……明日午时便要问斩，在珞都的菜市口。”
宁时微微一怔，看着慈涟的神色，心头猛地一沉。
她知道慈涟说的是那万香楼一整楼的青楼女子——就因为自己前几日劫走了宁慈涟，这城阳王一怒之下，把一整楼的人都连坐了，要将整楼的人杀了。
若说前几日乍闻之下她还有些歉疚惊惧之感，但现在她已经慢慢地自己想通了。
虽说她似乎应该为此负起责任，但是这绝对是一个思维误区。
因为是她（或她的同伙）伤了城阳王，那么理应由她们来负责直接的后果。而城阳王选择了迁怒了一整楼无辜的人。
举个例子，A和b有过节，b发怒砸了一小区的车然后逃之夭夭，然后全小区的人都要求A赔偿。
这合适吗？
但迁怒A恰恰是容易进入的误区。
但以发生的时间顺序而言，她所作所为却又不得不和这些人的悲惨后果发生关系。
在因果上就似乎是“我不那么做，那么她们就不必死了”，但是实际上和她并没有实际上的联系。
真正迁怒他人的是城阳王，而杀死她们的凶手也是城阳王无误。
但虽然没有实际上的联系，但宁时却还是总是能时不时地感受到那种来自虚无的道德胁迫。
她自己是不想去刑场的，别说救人一事虚无缥缈，她甚至去都不想去刑场。
若是说慈涟还有一定的动机，旧交情需要去送最后一程，她又有何必要呢？
想到那血腥的场面，宁时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她这种连杀鸡都没见过的现代人，要去亲眼目睹这等菜市场公开斩首？
光是想想那场面，她就觉得浑身发冷。
“那些人都是无辜的。”慈涟眼眶微红，声音哽咽：“湛月与夕颜更是与奴情同姐妹。当年若不是她们照拂，奴怕是早已......”
“当日虽然公子和楚姑娘前来相救，但是也不过将他打晕而已，奴并未想到他会发难连累整楼的姐妹。”
她这话说得恳切，她确实是以为不必连累这么多姐妹因她而死。
是这样的吗？
慈涟不知道后到的殊晴又把城阳王变成了有须阉人？然后兴许是因为这个这家伙才大发怒牵连旁人？
宁时猜测慈涟口中的湛月和夕颜，想必就是当年在那风尘之地对她最为照顾的姐妹。
如今因为那城阳王的缘故，竟要被连坐枉死，白白送命。
这份愧疚，若是不能见最后一面，怕是要慈涟姑娘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对啊，虽然她能说服自己这些无辜女子的死和自己无关，但是慈涟是会真真切切觉得她们是因她而死的。
甚至还可能以为，她们是因为她的获救而死的。
这......她若是不去，确实会让慈涟姑娘有心病呢。
慈涟似是看出她的迟疑，连忙低声道：“公子与此事无关，奴一人前去便可。只是这最后一程，奴实在放心不下。若是连她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奴这一生怕是再难安心了。”
宁时皱眉：“你一个人去？城阳王的人必定会在刑场四周布防，若是被人认出你来......”
“奴知道。”慈涟轻声打断她的话：“可纵使有万般风险，奴也必须去送她们最后一程。公子救了奴一命，奴不敢再让公子为奴犯险。若是真有不测......”
宁时叹了口气。
既然自己剑术高绝，想必护送慈涟在刑场撤离并非难事。
她要见她的旧交最后一面，那便见，到时候拜托人去收殓，花点银子也是一样的。
至于她是否见了这等血腥场面会吐得不省人事倒还在其次了，大不了她便躲到眼前这位香软的姑娘怀里不看便是了（）。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够了。”宁时站起身来，打断了她的话，轻叹道：“我陪你去。”
慈涟一愣：“公子......”
“但是要换身普通的衣裳，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宁时别过脸去，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远远地看一眼就走吧。若是被人认出来，那才真是麻烦。”
“公子何必陪我涉险......”慈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垂着的手指微微发抖。
“别说了。”宁时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柔：“你若是一个人去，我反倒更要担心。我救你一命，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哪还能看着你再平白无故去涉险。”
“去准备一下吧，换身能遮住面容的衣裳，明日我们一起去刑场。”宁时轻声道。
这句话仿佛打破了慈涟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宁时怀中，双手紧紧攥住宁时的衣襟，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泪水打湿了宁时胸前的衣裳，她却像是失了控制一般，呜咽着将脸埋得更深。
宁时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拍着她的背。
“没事的。”宁时低声安慰道，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有我在。”
随后略显僵硬地补了一句：“我也略通一些剑术，可以护你安然离开。”
她能感受到慈涟身上传来的微微战栗，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慈涟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青丝从鬓角滑落，衬得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庞越发楚楚可怜。
宁时轻叹一声，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慈涟微微一颤，却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早上那个长袖善舞、八方来财的从容姿态荡然无存，眼下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此刻却显得无比娇弱、我见犹怜。
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慈涟兴许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对眼前的这位冷面公子实际上有多依赖。
她本想独自前行前去送自己的昔日姐妹最后一程，但却担心宁时明日寻不到自己会担心，又或是未能告别，惹得宁时不快，是以还是来告别了。
只是那位公子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自己，还是要求来陪自己去。
她手无缚鸡之力，有身旁的公子陪着又有何惧？
只是默默顺承答应罢了。
她知道眼前的公子绝非寻常人物，早在她们初相遇的时候就心中隐隐有所察觉。
她也是有过心生怀疑眼前的公子是否是江湖中那位销声匿迹的天才剑客阮清仇的想法，又或是别的什么隐世剑客，但是那些疑虑很快随着她的心的动摇而烟消云散了。
剖心之言，她其实并不在意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为何。
就连眼前之人究竟是公子还是姑娘也......无关紧要。
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天边最后一抹血色也消散在暮色中。
凉亭之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宁时心头一紧，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对上谢灵伊那双幽深的眸子。
少女站在门口，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想必是来送晚膳的。
此刻她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屋内相拥的两人。
宁时能看到少女的手指正一点点收紧，指节泛起不自然的白色。
那双平日里灵动的眼眸此刻幽深如井，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宁时分明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眼底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啊呀，”谢灵伊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我来的不是时候呢。”
她嘴角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那抹笑意却未能触及眼底。
食盒从她指尖脱落，重重摔在地上。
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滚落出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宁时看着那滚落的馒头，又瞥见谢灵伊相当不自然地扯出一点笑意的面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