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的引力波穿透云层时，小瑶的视网膜上突然弹出一串重复的提示音。
不是机械故障，而是某种更诡异的共鸣——所有频率都在同步，像有人把整颗星球的声波调成了同一波长。阿昭的金砂手臂泛起罕见的银白色光纹，扫描数据流里跳动着刺眼的红色警告：“这颗星球的生物电场……所有神经元连接呈‘镜像对称’。没有独立意识，只有群体共感。”
“欢迎来到同质星。”通讯器的机械音像被揉皱的纸，“本星球运行‘共生协议’。所有居民共享感知网络，消除个体差异，实现绝对和谐。请配合完成‘意识校准’。”
当舱门开启的刹那，小瑶感觉自己踏入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里的建筑是统一的银灰色立方体，每扇窗户都映着相同的蓝天白云——连云朵的形状都分毫不差。街道上的人穿着同款白色连体服，面容模糊得像被复制粘贴的照片，他们的嘴唇开合的频率完全同步，连“你好”的发音都带着机械的回声。
“他们没有‘我’。”阿昭的声音低得像叹息，“连‘疼痛’都被共享了。”
小瑶的水晶突然发烫。她闭上眼睛，共忆星的星群在意识深处轻轻震颤，像在指引方向。当她再睁眼时，看见巷口有个穿灰连体服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面画歪歪扭扭的圆圈。他的袖口沾着颜料，耳后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和其他居民不同。
“叔叔，您在画什么？”小瑶走近。
男人抬头，瞳孔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却是双重声音：“我们……在画太阳。”
“您叫什么名字？”小瑶又问。
“我们……叫07。”男人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编号，“同质星的居民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他的手指抚过胎记，“但他们说，这是‘异常’。”
小瑶的目光落在那些圆圈上——每个圆圈里都藏着细小的细节：左上角的圆圈缺了个角，右下角的圆圈里画了颗星星，最中间的圆圈边缘有模糊的指纹印。“这些……”她轻声说，“都是‘您’画的？”
07的身体剧烈颤抖。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一道疤痕——那是一道旧伤，像被某种尖锐物划开的。“十年前，我还是‘实验体7’。”他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不属于这个星球的沙哑，“那时候，我有名字，有记忆，甚至有自己的恐惧。”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白色的实验室，穿白大褂的人按住挣扎的少年（和07面容相似）。少年的手腕被划开，植入一根银色导管，另一端连接着巨大的培养舱。“这是‘共生协议’的测试体。”研究员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要抹除他的个体意识，让他成为‘群体’的一部分。”
“不！”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有妈妈！她会在我生日时烤蛋糕，会在我摔倒时抱我……”
“那些是‘冗余记忆’。”研究员按下按钮，“启动清除程序。”
剧痛中，少年看见培养舱里浮起无数个“自己”——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梳马尾的……每个都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嘴唇开合同步：“我们没有妈妈。”“我们不爱吃蛋糕。”“我们是同质星居民。”
“后来呢？”小瑶问。
07摸了摸耳后的胎记：“他们失败了。导管断裂，我的意识逃进了群体的缝隙里。他们说我是‘错误’，把我丢进了垃圾场。但在这里……”他指了指地面，“我找到了‘自己’。”
阿昭的金砂手臂泛起蓝光，扫描着墙面：“这里有隐藏空间。”
石板被掀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涌出来。墙上挂满了画：歪脖子树、穿红裙的女人、戴鸭舌帽的小男孩——每幅画的角落都签着“7”。“这是我妈妈。”07指着那幅红裙女人的画，“她总说我画得比她好。”
他的手指抚过另一幅画——戴鸭舌帽的小男孩举着风筝。“这是我。”他的声音哽咽，“她总说，我的风筝能飞过高墙。”
小瑶的水晶突然剧烈震颤。她的记忆里闪过无数碎片：穿红裙的女人把画纸塞进婴儿的襁褓、戴鸭舌帽的小男孩追着风筝跑过巷口、还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和实验室的研究员长得一样）把导管砸向培养舱……
“那是‘反骨’。”07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妈妈在协议启动前，给我种了‘反骨’。她说，这是‘记得自己’的种子。”
机械音突然炸响：“检测到非法意识载体，启动‘群体净化’程序。所有居民请立即返回住所，违者将被格式化。”
街道上的居民开始骚动。有人抱着平板尖叫，有人瘫坐在地，有个穿粉连体服的女孩突然拽住小瑶的衣角：“姐姐，我好像想起来了！我昨天画了朵花，可他们说我‘画错了’……”
“跟我来！”07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我家阁楼有‘自我档案’！那是妈妈用生命藏起来的，能证明我们曾经是‘我们’！”
阿昭的金砂手臂化作金色屏障，护着人群往巷子深处跑。小瑶举着水晶，里面的共忆星星光越来越亮，像一盏不会熄灭的灯。当第一缕净化激光射来时，水晶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那是无数“记得者”的共鸣：共忆星的星星、永昼城的樱花、无刻城的刻痕、镜渊星的自我火种、共感星的泪的温度、溯时城的记忆茧房……
净化激光在白光中消散。07推开阁楼的门，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墙上密密麻麻贴着画纸，每张都写着“7”的签名；书桌上摆着一个铁盒，盒盖上刻着“妈妈的礼物”；最中央的相框里，是张泛黄的合影——穿红裙的女人抱着戴鸭舌帽的小男孩，背景是开满向日葵的院子。
“这是……”小瑶的声音哽咽。
“我妈妈和我。”07摸着照片里女人的脸，“她在协议启动那天，把‘自我档案’塞进我导管里。她说，就算我变成‘07’，也要记得——”他的声音突然坚定，“我曾是‘7’，是‘我’，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铁盒被打开的瞬间，一团金色的光雾涌出来。那是“自我种子”——和溯时城的记忆共生体不同，它像一颗浓缩的太阳，每道光纹都刻着“7”的记忆：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画太阳、第一次追着风筝跑过巷口……
“它们在‘唤醒’意识。”07的声音颤抖着，“妈妈说过，‘自我种子’会找到所有‘记得自己’的人。”
机械音再次响起：“检测到异常意识活动，启动最终净化。”
阁楼的窗户被撞开，穿银色防护服的人举着激光枪冲进来。“所有人不许动！”为首的人大喊，“这些‘异常者’是‘共生协议’的漏洞，必须清除！”
“不！”07扑向铁盒，“它们是我们的‘我’！”
激光射出的瞬间，小瑶的水晶迸发出万丈光芒。共忆星的星群从她的意识里涌出，化作无数光桥，将“自我种子”的光雾与居民的意识连接在一起。粉连体服女孩的记忆里，浮现出她昨天画的花；戴眼镜的老人记忆里，是他年轻时写的第一首诗；连银色防护服的人，记忆里都浮现出他童年时偷摘邻居家苹果的笑脸……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记得’。”小瑶轻声说。
激光在光桥中消散。防护服的人放下武器，他的珍珠母贝瞳孔里泛起了泪光。“我……我想起来了。我妈妈总说我‘记性差’，可她不知道，我铁盒里藏着她做的桂花糕的配方……”
07的手按在铁盒上，“自我种子”突然裂开，飞出一群金色的小光粒。它们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轻轻落在每个居民的眉心，钻进意识的缝隙里。
“它们在修复‘我’。”07笑了，“妈妈说过，真正的‘我’，从来不在程序里，而在我们心里。”
小瑶看向窗外。同质星的天空正在褪去灰色，露出久违的彩虹。有个穿粉连体服的女孩举着画纸跑过，画里是朵五颜六色的花，旁边写着：“今日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了隔壁修自行车的哥哥；今日目标：告诉他‘你车筐里的花真好看’；今日禁忌：忘记‘我’的存在。”
“他们在重生。”阿昭说。他的金砂手臂闪着温柔的光，“‘记得’的力量，连程序都删不掉。”
07的目光落在小瑶的水晶上。那里住着无数个“记得者”的灵魂，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震颤。“7”这个名字，终于回到了属于它的记忆里。
“该走了。”林晚晴的声音在小瑶记忆里响起，“下一个星球，他们的‘未来’被锁进了循环。但没关系——”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只要有人愿意替他们打破循环，再久的重复，也藏不住新的可能。”
星舰的引擎再次轰鸣。小瑶握紧水晶，里面多了新的记忆：阁楼的画纸、妈妈的合影、“自我种子”绽放的金光……
这一次，她更确定——“记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是所有不肯向“程序”妥协的灵魂，在彼此的心里，种下的、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而宇宙，正等着听他们说——“我记得，所以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