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缓过一口气，周防有希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把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甩开。
她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泰勒的计划被破壁人公之于众后，pdc（行星防御理事会）为此开听证会的反应时，有希有有些哭笑不得了。或者说，欲哭无泪？
pdc宣布，面壁计划决不能产生如此的反人类的行为。
然而，按照面壁计划的基本原则，目前外界出现的证据可能是面壁者战略欺骗的一部分……所以泰勒先生将不受指控。
有希两眼一黑。
然后，更离谱的来了。
泰勒在听证会上，几乎是崩溃地承认了！
他亲口说，破壁人是对的，他就是要用自相残杀搞出量子舰队！他请求审判！
结果呢？
pdc的轮值主席和代表们，看着他，露出了那种——“对面壁者的微笑”。
然后宣布散会。
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哦，看啊，泰勒还在演！他还在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来迷惑敌人，来掩盖他那真正伟大的、不为人知的救世计划！
有希感觉自己的血压都要飙升了。
这还没完！
泰勒冲出会议室，在广场上对着人群，像个疯子一样嘶吼着他那恐怖的、反人类的计划，乞求着人民惩罚他，乞求着死亡。
而广场上的人们呢？
孩子露出憧憬的笑，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关爱……
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啊，面壁者先生在工作！他演得多么逼真！敌人肯定被他骗过去了！他肩负的秘密使命一定无比伟大！”
周防有希彻底破防了。
这种全世界都当你是个骗子，而你说的偏偏是真话，并且这真话还无比骇人听闻，却被当成是最高明表演的荒诞感，让有希感到一阵窒息。
当看到泰勒找到罗辑，倾诉完一切，而罗辑开始也对他露出了那种该死的“面壁者的微笑”时，泰勒开始大笑。
有希彻底体会到了泰勒那歇斯底里的绝望，大笑里蕴含的悲痛。
“我们怎么会被置于如此滑稽的境地？”狂笑之后，泰勒说。
是啊，怎么会这样？
“这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从中脱身的怪圈。”罗辑说。
泰勒忽然收敛起笑容，说，不，还是有办法脱身的。
罗辑让泰勒在自己的别墅住下，冷静冷静，然而……
就在泰勒结束对话，提出独自去湖边散步之后，枪声传来。
他自杀了。
在湖边，泰勒用最极端的方式，脱离了这个怪圈，脱离了这个不相信他罪行的世界。
周防有希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简短的结局，心理破防，同情之后，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他只是想被审判，想为自己那疯狂而残忍的计划付出代价，却连这个最基本的要求都无法实现。
这个世界，用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逼死了一个想要承认自己是“魔鬼”的人。
真可悲啊。泰勒。
还能继续吗？面壁计划。
……
面壁计划已经是人类面对强大到让人绝望的三体人的最后的遮羞布了，怎么可能撕开这层最后的布料？
于是，计划继续。
在随后的pdc听证会上，轮值主席语气强硬，强调必须加强对面壁者的监督，让其报告可以讲述的进度，并强制要求一直隐居的罗辑必须出席下一次会议。
会上，面壁者希恩斯介绍了他的计划：研发一种“解析摄像机”，能以神经元精度实时扫描并建模整个人脑活动，旨在彻底理解思维。
面壁者雷迪亚兹则报告了他的进展：超大当量、恒星级核弹数学模型已接近完成。
然而，pdc科学顾问团泼下冷水：两位面壁者的计划，在理论上或许可行，但都遇到了同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算力不足。
希恩斯的解析摄像机所需的数据处理能力、雷迪亚兹的核弹模型模拟运算量，都远远超出了当前计算机技术的极限。
顾问团首席科学家指出，传统计算机已近瓶颈，摩尔定律即将失效，而最有希望的量子计算机因基础物理被智子锁死而无法实现。
“我们已经触到了智子竖起的那堵叹息之墙了。”主席总结道。
实现这两个计划所需的算力，乐观估计也需要二三十年。
面对这堵“叹息之墙”，恩斯和雷迪亚兹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我们只能冬眠，等待着能胜任的计算机出现。”雷迪亚兹说。
“我也决定冬眠。”希恩斯附和。
pdc对此表示同意，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
泰勒的自杀，证实了他那可怕的计划，引发了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要求限制面壁者权力。
两位面壁者的主动冬眠，无疑提供了一个宝贵的缓冲期，让pdc和国际社会得以喘息和调整。
几天后，在绝密的地下设施中，希恩斯和雷迪亚兹进入了低温休眠，将他们的计划和希望，一同封存，等待着一个算力足够强大的未来。
……
罗辑兄在两位面壁人冬眠后，终于不再沉默，向pdc提出的咒语固然有趣，然而，周防有希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其余两个面壁者的计划究竟是什么，能不能成功。
危机纪年第28年。
希恩斯自八年的冬眠中醒来。时代变了，技术飞速发展，但基础物理的枷锁——智子——依旧牢固。
他见到了等待他的妻子山杉惠子。八年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她讲述了研发超级计算机的艰辛历程，旧路走到尽头，新路又被堵死。最终，他们榨干了摩尔定律的最后一滴汁液，造出了能模拟大脑的超级机器。
然而，这项研究带来一个惊悚的副产品。
一次对大脑判断机制的实验中，因强化扫描，“水是剧毒的”这一错误命题竟被强行植入受试者脑海，令其深信不疑。希恩斯亲身试验，也陷入了同样的认知扭曲，耗费巨大心力才得以摆脱。他们掌握了直接写入信念的技术——“思想钢印”。
面对因技术瓶颈和三体威胁而滋生的失败主义，希恩斯向军方高层常伟思提议，用思想钢印为士兵注入必胜的信念。
常伟思对这种强制思想的技术深感不安，予以拒绝。
希恩斯将计划提交给行星防御理事会，引发轩然大波。
自由意志与文明存续，两个不可兼得的抉择，拷问着每一个人。
激烈的辩论后，一项折衷方案得以通过：建立“信念中心”，允许太空军成员自愿接受且仅限于“人类必胜”这一信念的钢印。
信念中心开放初期，门庭冷落。有人想用它挽回爱情，有人渴望借此获得宗教信仰，都被严格拒绝。希恩斯甚至透露，他自己也曾挣扎过，想给自己打上“上帝已死”的钢印。
终于，第一批自愿者——四位年轻的太空军军官——走进了中心。经过严格的程序，钢印打下。
他们眼中的迷茫与忧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和笃定。
此后，越来越多的军人前来寻求信念。希恩斯和惠子认为，他们在这个时代该做的事已经完成。他们决定再次进入冬眠，前往三体探测器抵达太阳系的未来。
最初，得知人类虽然依旧被智子锁死了基础物理，但在应用技术上取得了飞跃，甚至造出了能模拟整个大脑运行的超级计算机时，周防有希忍不住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不错嘛，八年时间就有这种成就，人类的潜力果然还是很大的。”
她心里默默想着，仿佛也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进步感到一丝欣慰。
然而，当故事进展到“思想钢印”的出现时，有希那点轻松感立刻消失了，眉头微微蹙起。
直接向大脑写入信念？这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像是某种精神控制技术。
不过，转念一想，希恩斯提出这个技术的初衷，是为了对抗失败主义，给太空军的战士们注入“必胜”的信念。
在三体文明那如同乌云般笼罩的威胁下，保持士气和信心确实至关重要。也许，这只是一种……嗯，比较极端的心理辅导手段？一种建立自信心的辅助品？
这么一想，有希又稍微释然了一些。
怀着这种“可以理解，但有点怪”的心情继续看下去，当看到希恩斯将“思想钢印”计划提交给pdc，却引来了激烈的反对和质疑时，有希反而有些不服气了。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为什么要拒绝呢？只是注入一个‘必胜’的信念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面对那么强大的敌人，坚定信念不是挺好的吗？难道要让士兵们带着恐惧和迷茫去送死？”
她下意识地开始为希恩斯的计划辩护，觉得那些pdc代表有些过于迂腐和胆怯了。
但是，就在她为希恩斯辩护的同时，一个细节却像一根小刺，扎在了她的心头——希恩斯自己也曾挣扎过，甚至想给自己打上“上帝已死”的钢印。
“上帝已死……”
有希默念着这句话。
尼采。那个宣告上帝死亡的哲学家，那个最具毁灭性的思想家。
为什么是这句话？
希恩斯想要用思想钢印给自己加固的，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充满虚无和颠覆意味的信念？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悄然爬上有希的心头。
她这位对文字和思想有着天然敏感的文学少女，隐隐从这句化用的名言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开始琢磨起来。
带着这份潜藏的疑虑，她看到了故事的结尾——希恩斯和惠子完成了“信念中心”的建立，认为在这个时代该做的事已经完成，决定再次双双进入冬眠，前往未来。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
直到最后那一刻——惠子在即将完全沉入超低温的瞬间，那双努力睁开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无边的惊惧与绝望，仿佛想阻止什么，却已无力回天。
那一瞬间，周防有希感觉自己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之前所有的疑虑、不安，以及那句“上帝已死”带来的异样感，瞬间串联了起来！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为之一窒，仿佛和屏幕中无声呐喊的惠子感同身受。
她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面壁者的意图。
猜到了希恩斯那隐藏在“为了胜利”口号下的真实意图！
虽然还不清楚他具体的目标是什么，但有一点，有希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计划，恐怕和泰勒一样，除了拯救外，依旧带着某种对人类社会而言同样具有毁灭性、至少是有巨大伤害的意图！
否则，那个善良、一直支持着丈夫的惠子，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猜透丈夫的真实想法后，露出那样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想要阻止他？！
“是这样……对么？”
有希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让她不寒而栗。
这个看似温和儒雅的脑科学家面壁者，其内心的疯狂和危险，恐怕一点也不比泰勒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