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屯里已是傍晚时分。
西边的晚霞还未散尽,生产队的大院里就已经点起了六盏马灯,将整个晒场照得通明。
女人们背着沉甸甸的背篓陆续走进大院,把一天的收获倒在事先铺好的苇席上。
纳斯塔霞牵着秀兰的小手,找了个靠近灯光的石磨旁。
刚把背篓放下,记分员陈历年就出来了:“都过来领工分本!”
他手里拿着一摞蓝色封面的小本子。
女人们立刻排起长队,纳斯塔霞把秀兰也拉进队伍里。
“秀兰也能记分吗?”小姑娘仰着头问。
“当然能,”纳斯塔霞笑着说,“你采的那些婆婆丁,够好几分呢。”
王寡妇那边传来“唰唰”的声响。
她带着五个年轻媳妇围坐在一张大竹席旁,正在处理成堆的蕨菜。
这些蕨菜嫩生生的芽尖还带着山里的露水气。
女人们的手指在蕨菜堆里翻飞,动作整齐划一:先把根部发硬的部分掐掉,再按长短分成三堆。
“长的五分一斤,中的三分,短的一分。”
王寡妇边示范边解释,手上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她捏起一根蕨菜,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掐,脆生生的断口立刻渗出乳白色的汁液。
“瞧,这样的才新鲜,要是发黑了,就得扔。”
年轻媳妇们学着她的样子,不一会儿,蕨菜堆就矮下去一大截。
王寡妇手快,已经分好了一小堆长蕨菜,整齐地码在竹筛里,像梳好的发辫。
“陈队长说了,明天食堂要包蕨菜包子,咱们得把这些都收拾出来。”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经偏西,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她加快手上的动作,蕨菜在她指间翻飞,像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就分好了一堆。
“王姐,你这手艺真绝了!”旁边有人忍不住赞叹。
王寡妇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细纹:“这算啥?我二十岁那会儿,一晚上能收拾五十斤蕨菜,第二天照样上山。”
几个年轻媳妇听得直咂舌,手上却不敢停。
蕨菜堆一点点矮下去,分好的嫩芽越堆越高。
赵婶儿手上的活儿最麻利。
她带着七八个老太太坐在西墙根下,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婆婆丁。
这些婆婆丁叶片肥厚,根茎粗壮。
“老叶扔这儿,嫩叶码齐了。”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摘掉枯黄的叶子,随手扔进喂猪的箩筐里。
嫩叶则被她整齐地码在苇席上,排成一个个方阵,像列队的士兵。
“这玩意儿晒干了泡水喝,比啥药都管用。”赵婶儿捏起一片嫩叶,在灯光下照了照,“瞧,叶脉发青的,最去火。”
几个老太太围着她,手上不停,嘴里也不闲着。
“我家那口子前阵子咳嗽,喝了三天婆婆丁水,立马见好。”张奶奶说道。
“可不是?”孙大娘接茬,“去年我孙子起疹子,用婆婆丁煮水擦身子,第二天就消了。”
赵婶儿听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
她分好的婆婆丁嫩叶,一片片整齐地铺在苇席上,像铺了一层绿毯子。
“秀兰!”赵婶儿突然抬头,朝纳斯塔霞的方向喊道,“你采的婆婆丁呢?拿来我瞧瞧。”
秀兰一听,赶紧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掏出一把嫩生生的婆婆丁,蹬蹬蹬跑过来递给赵婶儿。
“哟,小丫头手还挺巧。”
赵婶儿捏起一片叶子看了看,“一点儿老叶都没带,根也掐得干净。”
秀兰得了夸奖,小脸乐开了花,蹦蹦跳跳地又跑回去帮纳斯塔霞摘野菜。
悟空安静地趴在纳斯塔霞脚边,银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秀兰偷偷把一片嫩菜叶塞给它。
猎豹轻轻含住,粗糙的舌头舔得小姑娘手心发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这笑声引得周围几个孩子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大院里,女人们忙得热火朝天。
蕨菜堆越来越矮,分好的嫩芽一筐一筐地送进仓库。
婆婆丁的嫩叶铺满了整张苇席,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陈历年提着马灯来回巡视,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工分。
“王秀兰,蕨菜长品五斤二两,记二十六分!”
“赵桂芬,婆婆丁嫩叶八斤,记二十四分!”
女人们听着自己的工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大锅灶那边,几个壮劳力正在劈柴生火。
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里已经烧起了水,准备焯野菜。
明天要用的蒸笼高高摞在一旁,足足有十二层。
夜风送来野菜的清香,混着女人们的说笑声,飘散在春日的夜空里。
秀兰困得直揉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还强撑着要看大人们干活。
纳斯塔霞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哼起一支索伦族的摇篮曲。
“婶儿,叔啥时候回来?”
秀兰打了个哈欠,心里仍惦记着林川。
“快了。”纳斯塔霞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后背,“等秀兰做个梦,叔就回来了……”
……
林川这两天没在屯里,而是去了鹿湖。
年前从索伦族传来消息:
达鲁族长决定在鹿湖边建几座新的仓库,专门用来存储索拉夫运来的罐头。
这次林川去,就是要看看第一批到货的情况。
他没有带悟空,而是把它留在家里守护着。
有悟空在,他外出几天,心里头也不担心。
这是他第一次骑八戒。
老实说,骑驯鹿的感觉和骑马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驯鹿的背部比马背要宽得多,坐上去时双腿不得不分得更开。
八戒的鹿角像两棵分叉的树,刚好可以用手抓住。
其实也不用抓,驯鹿本身性情温和,八戒对他又无比熟悉。
驯鹿迈开步子时,林川立刻感受到了与骑马截然不同的节奏。
马匹的步伐是规律而有力的,而驯鹿行走时带着一种奇特的摇摆感,就像在踩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它的蹄子踏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比马蹄声要轻柔许多。
最不同的,是驯鹿身上那股浓烈的气味。
不同于马匹的汗味,驯鹿身上散发着苔藓、松脂和某种野性气息的混合味道,随着体温蒸腾上来,直往鼻子里钻。
每当驯鹿转头时,那对巨大的鹿角就会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冰凉的风。
渐渐地,他开始体会到骑驯鹿的妙处。
这种动物对地形有着惊人的感知力,能轻松避开地上的坑洼。
在密林间穿行时,鹿角总能精准地擦着树枝通过,不会刮到骑手。
最神奇的是过河时,驯鹿宽大的蹄子像天然的雪鞋,稳稳地踩在石头上,完全不会打滑。
林川看着胯下这头温顺的巨兽,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索伦人把它视为最可靠的伙伴。
穿过最后一片落叶松林,眼前的景象让林川勒住了马缰。
三座隆起的草丘静静伏在背风的山坳里,远看就像寻常的苔原地貌。
走近才发现,那些“草丘”边缘镶着圈闪烁的银边。
那是夯土墙里掺的云母碎片在阳光下发光。
林川蹲下身,指尖碰到墙缝里露出的驯鹿绒毛,柔软得像一团雾气。
“来得正好!”托尔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林川兄弟!”
“托尔多大哥!”林川哈哈大笑起来。
托尔多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蒙古马,而林川则跨坐在驯鹿背上,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看上去格外滑稽。
托尔多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鞍上滑下来。
他指着林川喊道:“林川兄弟,你该有匹马了!”
“八戒挺好的。”
林川也不甘示弱,拍了拍驯鹿的脖子,让它故意往托尔多的马旁边凑。
驯鹿低下头,湿漉漉的鼻子几乎要蹭到马脸上。
那匹马连连后退,耳朵竖得笔直,鼻孔张得老大。
托尔多赶紧勒住缰绳,笑骂道:“八戒随你,连我的马都欺负!”
驯鹿似乎听懂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对巨大的鹿角差点扫到托尔多。
托尔多连忙侧身躲开,结果身子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林川见状,笑得差点从鹿背上滑下去,赶紧抱住鹿脖子稳住身形。
两人就这样,一个骑着马,一个骑着驯鹿,慢悠悠地并排走着。
“索拉夫年前已经送了一批罐头过来。”
托尔多说道。
“太好了……有多少?”林川问道。
“一万罐。”托尔多从马背上下来,走到窑口,“进来看看。”
林川从驯鹿背上下来,跟着托尔多走了进去。
窑口像张黑洞洞的嘴,往下延伸的斜坡铺着防滑的驯鹿肩胛骨。
林川钻进地穴,瞳孔还没适应黑暗,先被扑面而来的混合气味击中。
松脂、冻土、干苔藓,还有某种动物油脂的醇厚气息。
“小心头顶。”
托尔多点燃熊油灯,火光映出穹顶上垂挂的胃囊薄膜,像无数半透明的月亮。
灯光继续下移,照亮了堆成圆锥形的木箱群,每个箱子缝隙都塞着干燥的杜香草防潮。
林川撬开最外层的木箱。
铁皮罐头在幽光中泛着冷蓝色,罐底凸印的生产日期显示是去年深秋的产物。
他掂了掂重量,罐身传来沉闷的晃动声。
“一万罐,全是上好的图拉产。”
托尔多用猎刀尖挑开个罐头,琥珀色的肉冻立刻渗出油脂,“索拉夫说下批两万罐得等开春……应该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