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农历小年。
准备迎亲的民兵小伙子们已经列队完毕,每人胸前都别着朵纸扎的红花,腰间扎着武装带,显得格外精神。
“走!”赵四海一挥手,队伍向陈家走去。
陈小芹家门前,几个妇女正在扫雪。
见接亲队伍来了,陈小芹娘赶紧迎出来。
这位烈士遗孀今天穿上了珍藏多年的藏青色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娘!”赵四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好孩子,快进去吧。”老太太抹了抹眼角,“小芹都准备好了。”
屋里,陈小芹端坐在炕沿上。
她穿着改小的军便服,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头绳。
见赵四海进来,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真好看。”赵四海傻笑着说。
陈小芹抿嘴一笑,从炕桌上拿起一个包袱:“给你的。”
赵四海打开一看,是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鞋底纳得密密实实,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功夫。
“我娘熬了好几个晚上做的。”陈小芹轻声说。
“是咱娘!”赵四海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陈家离大队部不过百十步路,积雪却深得能没到脚踝。
赵四海蹲下身,不由分说就把陈小芹背了起来。
“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
陈小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手指紧紧攥着赵四海的衣领。
“怕啥?背媳妇儿天经地义!”
赵四海故意往上颠了颠,惹得她惊呼一声,赶紧搂住他的脖子。
身后跟着看热闹的乡亲们,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撒着彩纸屑。
那是用红纸剪的,在雪地里红得格外显眼。
“四海!”老张头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你爹的吉普车到屯口了!”
赵四海一听,拔腿就跑。
“哎呀!慢点儿!”陈小芹在他背上晃得厉害,两条辫子甩来甩去,红头绳都快散了,“放我下来!”
“就不放!”赵四海跑得更欢了。
远远地,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停在大槐树下。
赵铁军穿着洗得发白的55式军装,正跟陈和平握手。
一旁站了个中年女人,藏蓝色头巾上落满了雪,手里提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块红布。
“爹!娘!”
赵四海这才把人放下,却还攥着陈小芹的手不放。
新娘子脸都红透了,低着头不敢看人。
“小芹呐,可算见到你了!”
柳桂枝一把拨开儿子,攥住新娘子的手,掌心厚厚的茧子蹭得陈小芹手背发痒。
“哎呀妈呀,这闺女比照片俊多了!”
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快喝口红糖水,还热乎……”
陈小芹捧着杯子不知所措,红糖的甜香混着姜的辛辣直往鼻子里钻。
她偷瞄了一眼婆婆。
柳桂枝眼角虽有皱纹,但眼睛亮得像小姑娘,正麻利地从竹篮里往外掏东西:两包烟、半斤水果糖,还有个油纸包。
“自己蒸的枣糕,路上捂怀里带来的。”
柳桂枝掀开油纸,香甜的热气立刻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快尝尝,用的都是山东的大红枣……”
赵铁军跟在后面,军装熨得笔挺。
他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替他正了正衣领:“像个人样了。”
转头看见陈小芹,严肃的脸上露出笑意:“好闺女,以后这小子要敢欺负你,你跟我说。”说着拍了拍腰间的武装带,“老子皮带抽他。”
陈小芹噗嗤笑出声,紧张劲儿一下子散了。
她乖巧地喊:“爹,娘。”
柳桂枝乐得直拍大腿:“哎!闺女快吃糖!”
赵四海凑过来偷糖,被他娘一巴掌拍开:“急啥!先背你媳妇回家!”
雪又下大了。
赵四海蹲下身,陈小芹红着脸趴上去。
柳桂枝在后面喊:“慢点儿走!别摔着我儿媳妇!”
……
婚礼就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举行。
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挂着毛主席像,两边贴着“破四旧立四新”的标语。
人头攒动,全屯老少都来了。
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棉鞋踩得积雪咯吱作响。
妇女们围着临时搭起的案板包饺子。
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整齐地码在盖帘上。
男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寒风中忽明忽暗。
“同志们,今天我们要办一场革命化的婚礼!”
陈和平清了清嗓子,“第一项,新人向毛主席像鞠躬!”
赵四海挺直腰板,脚跟并拢,双手紧贴裤缝。
军人的儿子到底不一样。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陈小芹悄悄拽了拽衣角,胸前的烈士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烈士的女儿也不能差。
三鞠躬后,陈和平又喊:“第二项,向革命家长鞠躬!”
陈小芹她娘坐在长凳上,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补丁。
当新人鞠躬时,一滴泪砸在了藏青色的棉裤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赵铁军站起身,冲老太太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老嫂子!以后四海就是你儿子,”他顿了顿,突然咧嘴一笑,“你当驴使唤他!”
晒谷场上顿时爆发出哄笑。
丁大山带头起哄:“听见没四海?丈母娘成饲养员了!”
陈小芹红着脸去拧赵四海的胳膊,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婚宴酒席就摆在食堂。
没有大操大办,也没有大鱼大肉。
赵铁军从农场带来了半扇猪,白菜猪肉馅的饺子管够。
地瓜烧的酒香飘满了整个食堂。
林川端着烟盒在席间穿梭,挨桌给大伙儿散“大生产”香烟。
好不容易挤到主桌前,赵铁军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来来来,桂枝,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林川兄弟!”
柳桂枝正给陈小芹夹菜,闻言笑得不行了:“你们这个辈分乱的啊,让外人听了不得笑掉大牙!”
“那咋啦?”赵铁军眼珠子一瞪,“我先跟林川结拜滴,后来四海才跟了他……”他抓起酒瓶给林川满上,“你开不了口叫兄弟,就叫川子也行!”
柳桂枝一把攥住林川的手。
这双常年劳作的手粗糙有力,掌心还带着包饺子沾的面粉:
“川子啊,可多亏了你!”
她声音突然哽咽,“没想到四海能这么出息,还找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前段时间铁军给我写信,说四海参加大比武拿了奖,我高兴的晚上都睡不着!”
“婶子您言重了。”林川挠头傻笑,“四海本来就是好苗子!你看他现在……”
话音未落,晒谷场那头突然传来喧哗。
赵四海正被几个后生架着灌酒,陈小芹提着擀面杖冲过去解围,红头绳在风里一甩一甩。
“瞧瞧!”柳桂枝抹着眼睛笑,“俺家老二,如今也有人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