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差走了疯狗,他抓着信封的手一直都不敢拆开。
他不敢看里面的内容,他生怕看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田野想一个人走走,他走上空旷的田埂。
此时,天渐渐阴沉了下来。
田野最终还是没忍住,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封。
【吾儿晋林: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或许已在千里之外。
信纸泛黄,是因为它跟着我漂洋过海,沾过南洋的雨水。
有些话,我怕来不及说,所以必须写下来。
你出生在青山村的土坯房,那年深秋下了第一场雪。
你爸爸晋东海抱着你说:“这孩子眼睛像林芳,将来定是个透亮人。”
我们给你取名“晋林”,盼你像太行山上的树,稳稳地扎根。
哪一年,红袖章冲进村公所,砸了教室里的黑板。妈妈写的“学而不思则罔”被泼了红漆,他们说这是“四旧”。
那天夜里,他摸着你毛茸茸的头,声音很轻:“芳,该走了。”
逃亡前一晚,红袖章围了村子。
你爸爸把你塞进我怀里,往草垛里泼了煤油。
他说:“我拦着他们,你们跟着张叔往山后跑。”
我拽着他的衣角,让他跟我一起走,他推开我说:“晋林还小,你得带他活下来。”
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爸爸,是他站在燃烧的草垛前。
火光映红了他的白衬衫,也映红了周围的一切。
他朝我喊:“跑!”那声音像刀,刻在了我骨头里。
后来你爸到底怎么样,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纵使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刚生你不久,就要抱着你跟着队伍跑。
你发着烧,小脸烫得像火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我把你裹在棉袄里,用体温焐着,可你的小手还是冰凉。
我们跑到了山上,但是你一直在哭,有人说,不能带着你跑,你会拖累所有人。
而且你那个时候高烧,如果带着你跑,说不定会半路夭折,
我把我和你爸攒下来的所有的钱,塞进你的襁褓,把你托付给了你的养母徐小凤。
娘没有办法,娘这一趟凶多吉少,留下来只会害你,娘别无选择,你不要恨娘,也不要恨你爸,他是个英雄......
我们最终到了港市,又转船去了南洋。
橡胶园的太阳很毒,晒得人脱皮,可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想起青山村的窑洞,想起你裹在粗布襁褓里的模样。
去年,我在唐人街遇见个老乡,他说国内更乱了,我不敢回,不敢去找你,怕给你带来麻烦。
我也不敢打听你,我怕知道你吃了多少苦,更怕你怪我当年狠心。
但你要知道,爸和妈都爱你,舍不得你!
晋林,妈妈不奢望你原谅。
你爸爸用一把火换了我们的活路,他是个硬气的人。
你爸爸说过:“男子汉要像树一样,根扎得深,枝伸得直。”
不管以后日子多难,都要记得,你的血里流着晋东海的骨血——他是为了正义才倒下的。
纸短情长,妈妈爱你。
若有来生,我一定守着你长大,看你娶妻生子,听你喊我一声“妈”。
永远念你的母亲林芳
1968年夏。】
天空开始零星下起了雨。
田野顾不上这些,连忙查看第二页信纸。
【小凤姐:
收到信了。晋林没了,东海的尸骨也被带回了家,我的心也空了。
请帮我把女知青点东北角埋的几件衣服帮我在孩子的坟前烧了。
清明请替我给孩子和东海烧点纸钱。
这是我攒的500块,全给你,就当做是给你的酬劳了。
我撑不下去了,这也许是我的最后一封信了。
永别了!
林芳
1976年冬】
这张信纸上有多处褶皱,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末尾“林芳”二字拖出长长的墨痕,这说明母亲当时握笔的手曾剧烈颤抖。
暴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田野攥着那封泛黄的信站在田埂上,他把信护在胸口。
闪电划过的瞬间,能看见他脸上混着雨水的泪痕,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此刻像棵被狂风折断的树,剧烈颤抖着。
随后,他发疯一样朝着田园食品厂那边跑去。
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刚刚第一封信,他还在庆幸自己的母亲还活着。
可看到第二封信,他整个人就像被劈了一样。
大喜之下大悲,让他整个人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方园刚好在院子里,看到田野疯魔一样跑向食品厂的后面。
她大喊了一声:
“阿野!”
可田野没有回应。
她连续喊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时方建国、漆小芳还有晋东海都跑了出来。
就连抱着小芳芳的方桃儿也循着声音跑了出来。
几个人都喊了田野,可令人觉得可怕的是,田野明明离得不远,却一句话也没有回他们。
外面的雨开始大了起来,方园嘱咐方桃儿把小芳芳抱到屋里去,然后自己扯过一把雨伞就追了过去。
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紧接着方建国、漆小芳还有晋东海都跟了上来。
四个人绕过工厂的边缘,来到后面。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在雨中疯狂用手挖着土的田野。
他嘴里在拼命地嘶吼。
四个人都有一种头顶泰山压着的感觉,他们的腿在颤抖,有些迈不开。
艰难地一步步靠近。
直到走近田野的时候,看到田野从里面挖出了一个布包。
当田野打开那个布包,看到里面的小衣服的时候,他整个人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啊~!”
哀嚎声,比雷声还大。
他的手指头已经全破了,血水和着黄泥的手将小衣服紧紧抱在胸口。
这是母亲给自己缝的衣服,他的脑海里,全是母亲在煤油灯下,大着肚子给他缝衣服的模样,她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温暖。
他拳头死死地攥着,指甲都已经陷入了掌心的肉里!
头狠狠磕在泥土上,闭着眼睛,身体发抖,泪水不停流。
“野哥?”妻子方园站到了田野的身边。
田野的这个样子太吓人了。
她把伞面刚遮住他头顶,就听见一声闷响——是田野压抑已久的哭声。
那声音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她这才看清,丈夫手里紧攥着小孩的衣服。
“老公!”方园蹲下身子,她摸到他后背湿漉漉的,“你别吓我啊!”
突然,田野猛地转身,他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像孩子一样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结婚三年,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这个能和野猪搏斗的男人,此刻眼神里全是破碎的光。
“妈......妈......”田野终于挤出两个字,喉结上下滚动,
“她没了......”话音未落,又一阵呜咽卡住喉咙,他攥着方园的手腕,
“她以为......我们都死了......”
此刻暴雨冲刷着他眼角,她才发现这个总说“没事”的男人,心里藏着这么深的疤。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像哄女儿那样轻轻拍着,任他的头砸在自己肩上,撞得生疼。
“你还有爸!还有我,还有芳芳!”小芳把伞往他那边倾,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
闪电又亮了一次,方园看见丈夫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眶通红如血。
“走,我们先回家!”这个一米八的男人埋在她颈窝,像艘终于靠岸的船,全身力气突然泄了,只能靠着她的肩膀往下滑。
田野挣脱开方园的肩膀,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把衣服里的信封和那些小衣服,仔细包在里面抱着。
坑里还有衣服,他一件一件地捡着。
捡一件他哭一声,有时候捡不下去了,就跪在地上半天没反应。
所有人都泪流满面地看着田野,这个男人,此刻心中承受了多少的打击,他们体会不到,但是全看在眼里。
前世他就没找到过自己的父母,本来他没有这个念想的,可是狗日的天意,又让他知道自己父母的不易。
既然让他知道了,却给他这样的一个结局,谁能受得了?恐怕是个人都难以顶住吧?
晋东海也泣不成声,但他不能上前,这个时候他不想给儿子添堵。
整整十多分钟,田野才把母亲留下来的衣服包好。
死死抱在怀里,站起身来,方园见他走路都走不稳了,连忙扶助他。
等到了食品厂,方桃儿也抱着小芳芳过来了。
三岁的小芳芳不知道田野为什么会抱着这些小衣服,更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更不会知道那些小衣服是她的奶奶一针一线给她的爸爸缝制的。
她只知道爸爸哭了,她也哭了。
全家人都心碎了。
这一夜,大悲!
晋东海终于还是看到了信。
他几次感觉到了心绞痛,但是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不能倒下,他如果再倒下,儿子就完了。
他拿来了一瓶酒,跟儿子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杯一杯地撞杯。
然后猛灌进嘴里。
辛辣的感觉和着泪水的咸冲进喉咙,然后从眼睛和鼻子里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