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时日,无论罗布在不在王庭当值,傍晚时分都会准时来狗儿巷。
他们之间一直隔着床帐,她在里,他在外,她不说掀帘见他,他也不说见她的话。
各自坐在心安的位置。
这日,朵氏依照往常吃了药,递出碗,莱拉接过,然后退出屋室,守在门外。
“可不可以应我一件事?”朵氏问道。
“你说。”罗布说完后,中间停了好久,朵氏才道出下一句,而且声音特别低弱,仿佛连咳嗽的力道也没多少了。
“若是我走了,你不要掀帘看我,情愿你记住我以前的样子。”
“好。”罗布应下。
然后又是一阵极久的安静,这份安静慢慢地延长,在她最后一声轻咳中,听得她轻言:“以后有空去看看我,我那坟头若是长了草,你替我清理清理,只是留些狗尾巴草在上面。”
“好。”
幽叹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这罪孽可消了罢……”
帐幔下垂摆着一只细柳般的手,罗布终于上前,轻轻地将那手握住,很凉,和这屋里的桌、椅一个温度,是树间褪去的蝉壳。
他执着她的手,一滴带有温度的泪落在她的手背上,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度,她亦感受不到这泪的温度……
莱拉遵从朵氏的遗愿,丧事从简,在城外挑了一块地,装殓后就埋了,也没告知朵家夫人,罗布帮忙料理的。
后来,他去看望她,替她清理坟包,会留些狗尾巴草,风过时,就会轻轻地摇摆。
……
这日,散朝后,呼延吉去了议政殿,同几位朝臣商议要事。
议政殿内,御案下两溜排坐着文臣武将,不似大殿之上那样恭肃,多了一份随意。
“恒王的兵马自梁西径直北上,一路斩杀至梁朝廷。”大将葛萨说道。
此人曾和昆善同在梁西抵御梁朝廷和恒王兵马。
“也非一路斩杀,恒王就是再强也强不至此,多半还是梁帝失了人心,那些个守城官见是前太子李恒,好些直接不战而降,打开城门迎接。”昆善说道。
“若李恒杀进梁朝廷,我们日后的对手就变成了李恒,此人不同于梁帝,于我夷越而言并非好事。”崔致远有些担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时看向上首的君王。
“我夷越如今能压梁国一头,非梁帝昏聩之功,实乃我军甲兵之利,不论他们谁坐帝位,何惧之有。”呼延吉说道。
众人点头应下,以眼下形势,梁国已处风雨飘摇中,夷越同恒王共分梁土,帝位上的梁帝只剩一个空架子,坐不久了。
所料不错,李恒引军兵攻入大梁京都,这一路走得通畅,并未费太大气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淋漓体现。
梁帝不仅失了民心,亦失了臣心,面对一个仁德的前太子,且这前太子手上还握有骁兵勇将,杀进皇宫简直不要太容易。
梁国臣民将李恒视作解救他们的英主,是重兴大梁的希望。
当李恒带兵攻入皇宫时,梁帝李旭身着朝袍,端坐于皇位之上,睨看着下首的李恒和他身后的众将。
“兄长,你终于还是来抢这皇位了。”李旭说着,手下缓缓摩挲宝座扶手。
李恒面上仍是淡淡的,他隐忍太久了,以至于不太习惯外放情绪,就像平静如砥的湖面,拂不起半点的波动。
“三弟此言差矣,何来抢呢,当是拿回,若说抢,也该是你从我手里抢夺。”李恒说道。
兄弟二人没有太多的话,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左不过成王败寇,在较量中已道尽一切。
李恒没有斩杀李旭,也许存了一点兄弟情,也许是李旭为帝之时,没对他下杀手的缘故。
随后,李恒登基为帝,而李旭则幽禁于先前的太子府,在李恒登基后,去了一趟曾经禁闭自己的府邸。
曾经的太子府,门前车马簇簇,访者不绝,是梁国除了皇宫以外,最显赫的宅邸,而今,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牢。
李恒漫步走在这座略显萧瑟的宅园,身后跟了一群奴仆。
这些年梁国势衰,毗邻的夷越却昌隆强劲,全然凌驾于大梁之上。
李恒走了一圈,吩咐下人:“带我去见那人。”
“是。”下人在前引路,一众人行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你们候在这里。”李恒说着,然后推门进了那屋。
屋室很大、很空,前梁帝李旭倦坐在一张罗汉榻上,赤着足,散着发,自在地喝着茶,见了来人,也不施礼,只当没看见的。
“他们说兄长要来,不让我出这屋子,怕扰了兄长雅兴,还望莫要计较我的失礼。”李旭说道。
李恒立在他的面前看了一会儿,并不关心这些,而是开口说道:“我有一事一直不得解,要问你一问。”
李旭听后,先是一怔,接着大笑出声,然后在笑声中道出:“你想知道当年为何父皇让我承继帝位,将你罢黜,明明兄长那样贤德仁厚,又得民心,怎么最后就选择了我这么个庸碌无为的三皇子呢?皇兄想问这个,是也不是?”
李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错,我至今想不通,而且……你的对手不仅有我,还有老二,以你的心计智谋,帝位本该与你无缘。”
“你真想知道?”
“说来。”
李旭笑了笑,带着一点悲凉的意味,就连他登上帝位,旁人也以为他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
“皇兄颖悟,心性宽厚,是百姓和朝臣们心中当仁不让的下一位君王,可正是你的这些优越之处,叫父皇起了忌惮之心,父皇的性子你难道不知?”李旭又道,“而我,也正是因为无能,不争不抢,得以入了父皇的眼。”
李恒凝视着对面毫无仪态的李旭,问道:“就这?”
“怎么,你不信?”
“你拿我当三岁小儿哄?你不过是看起来老实夯笨,实则性情乖戾,善于伪装罢了,若无人给你出谋划策,你走不到这一步。”
李旭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趿鞋,下了罗汉榻,走到窗边站立。
“所以皇兄想听什么?”
李恒不愿同他多作耽搁,沉声道:“道出实情便可。”
李旭想了想,说道:“本来呢,我是不想说的,好叫你们以为输在了我手里,起码我在帝位之争上曾压过你二人一头。”说到这里,话语停了停,然后继续道:“不过,既然你看出了这里面的勾当,我也就不瞒了,毕竟我也恨那人……”
……
江念这段时日格外忙碌,因着孩子要过一岁生辰,上上下下地忙转,虽说内务司承办生辰筵宴,可大小事体也需她过目和计较。
待忙出个大体章程后,才算清闲下来,其他小微事宜宫人们自能料理。
这日,肖甄带着孩子到王庭来,先去肖妃的莲花殿坐了一会儿,然后两人又一道来了西殿。
宫人们便抱着罗家的小阿姑和小王子在一旁的毡毯上玩耍,又拿了许多小玩意儿和吃食散在毡毯上。
“你家小安现在走得倒是很稳当。”江念看着罗家的小阿姑,说道。
肖甄笑说道:“在家里谁也不比她走得快,要强着呢,千万不能走她前头,若是同她并走着,倒还好,若是比她先一点,她势必要抢几步,颠颠的行到前面,有一次,她父亲引她到园子里玩,她又长得肉实,抱了一会儿,嫌她沉,就把她放到地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江念同肖妃齐声问道:“怎么着?”
“她父亲心想着有婢子们牵引,也没注意,快走了几步,没去管她,结果,她甩着膀子,抢什么似的,非要争走到她父亲前面,又走不太稳,两脚一绊,摔了个大的,把那下巴磕破了,这才养好呢。”肖甄一面说一面笑着摇头。
江念赶紧招手道:“小安安,你来,叫姨姨看一看。”
肖甄赶紧吩咐自己的丫头香海:“带过去叫殿下瞧一瞧。”
香海把自家小主子引到江念面前,江念看着面前玉团似的娃娃,和肖甄一样秀气的眉眼,很灵透,一张小嘴红嘟嘟,高挺英气的鼻子应是托了她的父亲。
稀疏的眉毛稍稍一皱很是认真的模样,下巴那里有一道新粉的印记。
“疤掉了呢,还疼不疼?”江念问道。
小丫头眨了眨眼:“不哭……”
一语毕,殿里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这时,小王子也在宫婢的扶护下晃走到江念身边,抱着自己娘亲的膝头,生怕人跟他抢似的,瞪看着比他高一个脑袋的罗家小阿姑,罗安。
大人们看着这一幕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然后宫婢将两个小人儿引到一边随他们玩闹。
“我家朔儿还不会说话,可真愁人。”江念说道。
“这也没个定数,我特意问过府里的婆子,她们说有早有晚,安儿也是一岁过了才开始吞吐说话。”
江念点了点头,殿下众人从旁递话打趣,很是热闹。
正说着,木雅从外行来,立在江梁身边,双手呈奉于身前:“殿下,有梁国来的书信。”
江念并没马上接过,而是开口问道:“大王知道么?”
“大王已知晓,叫大宫监转递内廷。”
江念这才接了书信,在信封上扫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