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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章

她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又遭骤雨狂风般的责打,一时脑间混沌,仅凭本能的意识挣扎反抗。

这不是自己应处的那座紫禁城,在此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失了公主的实权,嬿婉拼尽全力才够着了一只不知是谁的手,一口狠咬下去。

他们既对自己百般折辱,自己也就不必顾着所谓的斯文了。听得宫人的厉声尖叫,她趁乱爬起身往前闯。

又被一人拦下,她不假思索即又踢又踹,有人在她身后拖她,她就随意抄起趁手的小凳向他砸。

身上的宫女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无法顾及,甚至还必得将绊脚的褴褛碎布撕扯丢弃,卯足了劲冲出启祥宫时脚下的鞋也剩下一只。

众人就在她身后追逐,天幕中不知从何时起降下了瓢泼大雨。眼前一片昏黑,雨柱漠然地凿在她身上,冲刷着她青红交加的伤痕,也沉击着她胆裂魂飞的心神。

自己不属于这里,她无声地哀鸣着,自己只属于大代的那座溢满了欢声笑语的永寿宫,绝不是这座不辨朝代的魔窟。永寿宫里有额娘和春婵在等着她,她得回家。

明知这不是自己所处的时代,嬿婉自是不会朝着永寿宫跑了,她强抑恐慌边逃边掐手心,试图挣脱这可怖的幻梦,可未能如愿。

身后的衣料像被扯住,她意识到有人追上了自己,连忙扭身蹬他,甩他巴掌,立时又有他人冲上前与她相搏。

她口中胡乱地咒骂,手脚都几近癫狂般地反击,甚至张口咬他人的手指。她彻底将体面碾成了粉屑,只要能逃生,丑态毕露简直无足轻重。

可是万一自己无法回到现实怎么办,蓦的一念升起,清泪顿从眼眶中潸潸而落,被雨水裹挟着在面上漫淌,又因身转而甩旋至空中。

另一只鞋也被她脱下作了即兴的武器,砸击在追逐者的脑门上。她跣足狂奔,口中已无禁忌,只大声呼喊“我要回家”。

横刺里,一只握着长伞的手倏忽伸出,以伞狠厉击打后方众人,发出了沉闷的重响,附着众人幽冥般呼唤出的“樱儿”之声,一时间光影交错又声响此起彼伏。

他一把攥住自己的手,引着自己一道飞跑。隔着泪眼和永远也抹不去的连片灰朦,嬿婉还是认出了他是梦中再三陪伴自己的那名儒雅仙君。

与他相牵跑了许久,直到彻底甩脱了追击的启祥宫众人,他才稍慢下步子,将伞撑起,完全荫蔽于嬿婉的上方。

仍是看不清他的样貌,嬿婉不抱希望。伞的庇佑之下,外界的暴雨被完全阻隔,可她泪流不止,心下也汪润潮湿。

衣衫褴褛成了难以蔽身的破巾,狼狈至极,她却自嘲般地一笑,又抑不住地间或哭笑而不止。

幸好自己的这副尊荣只被他一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转脸望向他,湿腻散乱的发丝无状地爬满了她的半张面孔,她甩开遮眼的一缕,虽看不清他,但尽力让他看清。

“公主,我送您回家。”她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心声还是他的心声,她好像听得了他的言语,又好像只是自己着了魔,将雨声当作了人声。

“你竟知道我是公主,”她同样不知自己有无说出声的能力,她还是宣泄似的倾诉道:“这里只有你知道我是公主,我的家不在这座紫禁城,我要回家。”

“好,公主不哭。”嬿婉突觉眼前的伞柄一晃,原是他将执伞的那只手向她眼前稍稍递近了几寸,衣袖微摆,像在示意她引其袖拭泪。

嬿婉捧起他的袖子,试着摸索他袖上的衣料以辨明他的身份。轻软如浮云,别无他感,毕竟是梦,不可顶真。

她灰心不已,以其袖口薄扫眼下清泪,只一息便恭敬地松开。

通身隐痛未消,她以痛为肆无忌惮之借口,泪如绞断线的珠帘。伞外雨若逆了天地的泉柱,却也不及其泪落的汹涌。

“哥哥,你究竟是谁?”石破天惊,她冒出了这一句。

她想她是魔怔了,且是歇斯底里地魔怔。不论虚实,她从未对任何男子有过此称,偏偏就无端地想这么唤他。

复思片刻,她想到其实是先前的梦为自己作了启发。另一个自己或许唤过他哥哥,那么如今便以自己之口再重现一遍。

她确信她这一句真真切切地出口了,因为他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发颤,似要泯入雨帘消散无踪。

他还未将自己带离,就要急不可耐地逃遁。她并不十分怕自己逃不出了,泪扑簌而下只为他走得太匆忙太迫切。

“哥哥。”他有他想去或是应去的地方,嬿婉哽咽着,终究不愿自己阻了他下一步的行程。她松开挽着的胳臂,将伞推向他,自己走向风雨交加又令她不辨东西的前方。

“微臣送公主回家。”他答非所问,但追上了嬿婉,将她庇于伞下。他低首,伞廓内也开始悬坠雨状的泪。

黑云压城,暴雨如决堤山洪,嬿婉成了雨瀑中飘摇的墨点,隐约觉察出他有意将自己的后背也护在其微微掩拢的臂弯下。身上的凉意似被驱尽,她几乎要躲进他的衣袍甚至胸怀间。额前触及他落下的温热,一滴又一滴顺雨势而流。

晨曦初照,轻若纱巾地拂在嬿婉额上。她眼睫颤动,眝目醒转,尽显慵懒惺忪。

自己这就归家了,她无神地假凝着甚是熟悉的帐顶,任那满绣的不知名花藤洋洋洒洒地布满自己的视野,天旋地转又令她一喷一醒。

她连花样都不识,只是既由内务府送来,便稀里糊涂地用着,她说不出自己的喜好,也确没有格外明晰的喜好。

无论身为宫女,抑或身为公主,她皆被框限在既定的约束中。喜爱什么物件,愿行什么乐事,都不便表达,也无法得她意满。

这段与额娘、春婵共度的时光犹像是捡来的一般,将永寿宫的门掩上,便无人知晓她们的自得其乐,尽管清贫,但何尝不是另一种窃得。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自己也无法始终任性妄为,她轻叹了口气,起身下榻。

“公主,纸鸢宴的日子定了。”春婵已随慈文请安归宫了,她推门入内,见公主已起,便扬声说道。

嬿婉连忙掸去噩梦带来的忧思,笑逐颜开地上前问她,由春婵口中得知纸鸢宴即将办在三日后,也是额娘生辰的前两日。

“时间有些赶呢。”嬿婉当即生疑。

“皇后娘娘说起时,奴婢瞧大伙儿不见有面露讶然的,像是都一早就知晓了。只是咱们这儿消息不灵通,才蒙在鼓里。”

“也罢,反正纸鸢备好了,随他哪一日办,咱们都照常去,”嬿婉去寻自己的纸鸢,稍一思索,吩咐春婵道:“春婵,你将之前这副笨燕子也带上,虽试过了新的,但也没法儿确保它不出岔子。”

待春婵出去烧水沏茶,嬿婉坐回床榻,被逐出心际的思绪又牵牵蔓蔓地围裹上来。夤夜里那段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噩梦,到底让她无法遗忘。

她清醒了不少,公主无论如何都比宫女要好得太多,至少不会把她逼得只能甩去颜面作一只与敌相搏的困兽。她还是该庆幸自己能回归现实的,而真正的宫女怕是不会有这般好运。

若是能再也不跌进那个时代就好了,嬿婉郁郁地轻捶自己的软被。此梦没完没了,耗去了她太多的精气神,她仰脸朝一旁的铜镜一望,隐约见得自己眼圈乌青。

可要是再也不坠入迷梦,就不得再见梦中那人了,她多少也有一丝怅痛,旋即又绞尽脑汁去想他究竟会是谁。

明显不是与春婵一样因白日相见而投射到梦中的成像,他更像是本就身处那段陌生的时代,可他待自己又全然不同于将自己非打即骂的其他人。

“公主,您是又未睡好吧?其实方才奴婢就想问您的。”春婵端了茶水进门,有些忧心地问起。

“是啊,我或许是因不敬陈抟,夜里被陈抟抓走了。”嬿婉当即扯笑调侃道,春婵欲言又止,将茶盏先递上。

“公主,您别开玩笑了。奴婢看得出,一夜深眠,您还是困顿不堪。求您与奴婢说一说有何心事吧,奴婢许能分忧。”她嗫嚅着出了声。

嬿婉捧了茶盏小口地啜着,犹豫了一小会儿,下定决心颔首道:“也不是什么心事,我最近总是噩梦不断,梦见自己去了另一座紫禁城,还成了底层的奴婢。”

“梦都是反的,公主您在永寿宫里好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得下人,您别胡思乱想了。”春婵连忙抚着她的脊背宽慰道。

“春婵,若我说有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总在梦中相陪,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嬿婉佯装苦恼地一蹙眉,随口问起春婵。

“梦中人应当是公主您个人情感的投映,”春婵一愣,见公主抬眸怔怔地望着自己,便郑重地解释道:“梦是人的昼思聚集出来的,梦中的人自然也出自公主您的想象。奴婢猜测公主在梦中的处境该是极为艰辛的吧,因为梦太苦,所以公主潜意识中造了个作陪的伙伴。这并非活生生的人,仅是公主于危难中的希冀而已,公主切莫刨根究底。”

“原是这样。”春婵并非随意劝说,嬿婉见她的情状就知她是万分认真的。她对春婵的解答将信将疑,想再问些什么,又觉得确实是自己的幻象分身而已,毕竟他人皆有面孔,唯独他是一片虚茫。

“春婵,你知道何人会对我自称微臣吗?”她闭目静思,恍惚发觉自己醒来后对他的印象消退得厉害,定心想了半刻,她才想起一个疑点。

“微臣?”春婵咂摸着,不确定地回道:“照理说汉臣皆可对公主自称微臣,可公主日常也难以接触朝臣…许是个侍卫?”

“别和我提侍卫。”嬿婉心惊肉跳,险些在春婵面前变了脸色,她将手向外一挥,拧着眉头补救道:“侍卫听来便是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人,我不喜欢。”

公主此言片面,但公主既然不喜,自己顺其意奉承两句准没错,春婵边想边道:“是,侍卫岂能入公主的眼,得是出类拔萃的淑质英才才能与公主为伴呢。”

嬿婉听了只掩口窃笑道:“你竟认可下了,令我刮目相看。”春婵不知她笑什么,但也随她一起嬉笑了好一会儿。

三日过得飞快,弹指间就到了纸鸢宴那日。嬿婉坐于镜前,往自己发间簪戴起了珠饰。

“春婵,你知道咱们今日的首要任务是什么么?”她将一支金质宝石花簪衬在二把头边比划,复又放下,改换了一支翠镂空佛手缠花簪。

“放纸鸢,还要多吃些点心。”春婵笑眉笑眼地答。

“不对,你再想想。”嬿婉在妆奁里寻她的蝶贝玉片簪子,试图仿照清明宫宴的簪法复现一回。

“是要寻澜翠,公主您瞧奴婢这记性。”春婵思忖着,突而灵光一现。

“你这记性也就与我打个平手吧。”嬿婉想着自己也曾忘记过打听,怎会取笑春婵。她将鬓角拢了拢,对镜张望自己的簪饰。

“咱们届时仍旧随机应变,我去与太妃们搭话,你便趁机寻她。若是实在寻不到,你找个急着出恭的理由,径直往寿康宫去也成。这边开宴,太妃们倾巢而出,寿康宫肯定疏于管控,你多半能有可乘之机。”嬿婉言辞幽默,逗得春婵直笑。

“是了,奴婢此行势在必得。”春婵见她起身,知她要更衣,忙引她去柜边瞧那一摞理好的夏褂。

“今儿太热了,皇阿玛选日选得不大好。”嬿婉边拣衣边抱怨。

“公主,现今早入了夏,热是应当的,忍忍吧。”话是这么说,春婵还是取了团扇在一旁摇着。

嬿婉只在几身深深浅浅的蓝褂中拣选,最终择得一身半旧的秋波蓝直径纱纳绣五瓣花纹单氅衣换上了。

“公主,您装扮得是否过于素净了些?”春婵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犹豫着出言。

公主所佩的金饰很少,头面与清明宫宴时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两三支翠簪而已,衣褂反而更为简朴了。

“春婵,你信不信直觉?”嬿婉咬唇凝神,又缓缓绽笑。

“公主您的直觉?奴婢应该…是信的吧。”一看她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是不太信,嬿婉只当她是真信了,伸手将她的手指擒住,回身附向她的耳畔。

“我的直觉是比之其他色泽,他稍稍更偏喜我着蓝。”嬿婉极轻声地说着,眼见春婵的眉头一皱,惑然不解。

“公主,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真的全凭直觉?”

“也不是,我着不同色的衣衫时,对他鉴貌辨色,总能觉察出些不同。”嬿婉对她狡黠地挤眼。

“嬿婉,你在与春婵谈些什么有趣的?我可否也来一听?”正当此时,慈文走了进来。

“没谈什么。”嬿婉本能地笑着轻轻甩手敷衍过去。

慈文好奇地朝嬿婉瞧瞧,又对春婵张望一眼,本是不欲追问的,可嬿婉突发奇想试图验一验春婵究竟是如何认为的,便轻推了春婵两下,小声道:“春婵,你与我额娘说。”

“主子,公主正与奴婢说皇上更偏好她着蓝褂,奴婢不大信,公主就解释了一句她的观察所得。”

嬿婉盯着她的面孔,不见她有任何插科打诨的意思,也不像是急中生智拐了个弯儿。

嬿婉愣了一瞬,随即便笑得肆意:“是呢,春婵可机灵了,我一说她便懂。”

“嬿婉自个儿想穿什么直接换上便是了,怎的还要耍弄春婵呢?”慈文压根儿就不信嬿婉会刻意寻思她皇阿玛对她衣着的喜好,但她仅凭春婵的曲解也想不到实情,反倒当作了嬿婉对春婵半是糊骗半是逗趣,无理由也硬寻个理。

“就是就是,主子,公主她故弄玄虚拿奴婢寻开心。”额娘解得更错,嬿婉不由得拊掌大笑以至一时都说不出话了。春婵自是当公主认了其言为假,而慈文的话才是正解。她又好气又好笑,巴巴地望着慈文,向嬿婉一努嘴,作了委屈状,逗得慈文也笑个不停。

“春婵,平日里你那么机灵,怎么今儿就犯了糊涂?”嬿婉好不容易才止了笑,又故作严肃地问春婵,可惜那发颤的声音还是将她出卖了。

“奴婢就是太相信公主了。”春婵将头别过去,与慈文一对视,自己差点也要无厘头地笑出声。

“你是太相信我额娘了,”嬿婉以口型低语,她起身去牵额娘的袖子,将额娘引到镜前,娇俏出声:“额娘,你再簪几朵珠花吧。”

慈文拗不过她,笑着应下了,嬿婉当即替她簪戴。春婵以为暂时没了自己的事,刚想离开,又被嬿婉叫住,挽着臂轻拽回来也被嬿婉补了簪花。

“难得有这样的日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该妆扮就得妆扮得齐齐整整的。”见只有春婵未点唇,嬿婉便顺手执起口脂盒,以指腹蘸取点在春婵的唇上。

此般场面似乎有些眼熟,嬿婉恍神了须臾,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终是未能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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