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带着长安城特有的喧嚣与浮尘,吹拂着李毓灵帷帽垂下的皂纱。
她再次立于遇仙楼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心境却与初次踏入时判若云泥。
那时,她只是个目不能视、被命运推搡的盲女令官,婢女牵引着走过这条翠竹幽径,对那块饱经风霜十七载的薄石屏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痴人寻曲”故事轮廓。
如今,眼前的世界虽非彻底清明,却足以让她看清这屏风。
这是今日唯一的猎物。
引路的婢女依旧是旧人,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见她驻足屏风前久久凝视,便识趣地垂首侍立一旁,不去打扰这位已贵为太傅府二小姐的客人。
屏风巍然,石质温润中沉淀着岁月的粗粝。
阳光穿过疏落的竹影,斑驳地洒落在凹凸起伏的浮雕上。李毓灵抬手,指尖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意,用力拂过冰冷的石面。
那触感,冰寒刺骨,沿着被风雨磨蚀得圆钝的刻痕,一路剐蹭进心底。
屏风主体没变,但李毓灵的目光,此刻淬着寒冰,死死锁在下方,那些几乎被繁复缠枝花卉纹饰吞噬的背景上。
上一次,婢女只提了年份——“裕德二十四年”,她的生年。
这一次,她拨开记忆中婢女轻描淡写的叙述,如同拨开掩盖真相的浮土,专注地审视着旅人行走的山道旁,那行几乎被忽略的、渺小的身影。
是骆驼!
双峰高耸,背负着沉重的行囊,长长的驼队在沙丘一侧蜿蜒。牵驼人深目高鼻,异域装束在匠人粗犷的刀法下刻骨分明。驼队的方向,与寻曲的旅人一致,指向那片虚假的乐土。而在屏风最不起眼的角落,一行被风雨侵蚀得几乎湮灭的小字,在藤蔓纹饰间挣扎显露:
“裕德廿四年秋,西域名匠阿史那督造。”
阿史那督。
指尖猛地钉在那个“阿史那督”字上,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至头顶,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
在这西域一队人马来到京城后没多久,太傅府就启程去涿鹿。
这时间太紧,李毓灵掌管太傅府这些日子以来暗中调查,只觉太过匆忙,像是在掩盖着什么。
李毓灵倏然转身,皂纱扬起的瞬间,露出她完整的一张脸,李毓灵清晰地看到了小径另一端的人——李苏秀。
一身半旧的杏色襦裙,发髻简单,只簪着一朵褪色的绒花,脸色苍白,手里提着一个廉价的食盒,显然是来送东西的。
她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地遇见李毓灵,眼中瞬间盛满了错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畏缩,从前那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再也不见。
空气骤然凝固,竹叶的沙沙声,假山流水的淙淙声,遇仙楼深处飘渺的丝竹声,都在这一刻被冻结。
李毓灵的目光穿透皂纱,冰冷地钉在李苏秀脸上,那张曾与她分享过粗茶淡饭、如今恍若隔世的脸。
记忆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狠狠撕裂。
香域斋那日令人窒息的浓郁甜香,猛地冲入脑海——
那是她刚踏入太傅府这座魔窟不久,在去参加王轶生辰宴前,在香域斋的后院,她与蒋方正谈话后往外走,李苏秀就站在门口长廊下等待她。
李苏秀的眼圈瞬间红了,不知是想到什么。李毓灵漠然地将视线滑过:
不管李苏秀在想什么,她已是旧人,且李苏秀告诉她的事,她也已用等价的报酬偿还。
她与李苏秀间,早就还清了,如今谁也不欠谁。
“夜娘…?”
多久了,这声呼唤几乎要被掩埋在漆黑梦里。
李苏秀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你过得如何…?”
那日在香域斋后院,李苏秀抬起泪眼,里面是无边的恐惧和崩溃的茫然:“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能力替夫人分忧,”她哽咽着,几乎窒息,“爹爹说…孔夫人……孔夫人的死…太傅府里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血!都沾着你娘的血啊,夜娘!”
“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血!”
“都沾着你娘的血啊,夜娘!”
李苏秀那泣血的、绝望的控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毓灵此刻的耳膜,与眼前李苏秀的脸庞重叠。
那个时候李毓灵不知道李苏秀这话是真是假,直到李苏秀拿出了那封信,她递给李毓灵,表情有些尴尬与难看。
李苏秀知道自己误解了李毓灵,也误解了李守财,可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向她爹道歉了,但李毓灵还在,李苏秀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拦住李毓灵,将当年的事,以李守财的视角来告诉她。
——她知道李毓灵一直很渴望母爱。
李苏秀明白从前的李毓灵需要什么,二人的位置仿佛颠倒了过来,李苏秀小心翼翼讨好,而李毓灵面色淡然。
屏风的冰冷,西域商队的驼铃,母亲惨死的那天……所有的碎片在李毓灵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凝聚成一个血淋淋的指向。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狠狠咽下。
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杀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胸中燃烧,指甲深陷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绝对不能打草惊蛇,这只会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缩回更深的洞窟,将母亲的冤屈永远埋藏!
李苏秀被她看得魂飞魄散,那目光里的寒意让她如同赤身裸体坠入冰河。她慌乱地低下头,提着食盒的手抖得厉害,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猛地侧身,几乎是贴着另一侧的竹子,跌跌撞撞地狂奔逃离,仿佛身后有索命的厉鬼。
李苏秀何时在她面前展露过这样的姿态?李毓灵从胸腔正燃烧着的怒火中回过神来。
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皂纱下,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滔天恨浪。
蔻枝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半步,望着姑娘那挺直却孤绝僵硬的背影,忧心如焚,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