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章无声叹息。
转身,走到闻蝉身侧,远远看着这一动一静母子二人。
“你说话呀!你跟母亲说呀!”
谢铭仰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母亲的脸庞了,她年过半百,不再是记忆中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头顶乌发间竟掺杂着缕缕银丝,在刻意遮掩的义髻中冒头。
以致向来无所顾虑,只会对母亲说真话的他,也有片刻迟疑。
最终也只道:“三哥说的都是真的。”
涉嫌舞弊,终身禁考。
八个大字仿佛绕着国公夫人的脑袋盘旋,像一群报丧的乌鸦,怎么都驱赶不走。
“不是,不是……”她不停摇头,“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母亲。”
谢铭仰上前一步,试图先将人搀扶住,毕竟大哥断腿当日,母亲昏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可不知是这两年经受过太多打击,心志变坚强了还是如何,她虚虚靠着尚显单薄的儿子,像是一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却也迟迟没有陷入昏厥。
“你、你,你们……”
她扫视过屋内人,左右是谢铭仰和秦嬷嬷,门边则立着谢云章和闻蝉,外加一个慕苓。
她忽然找到了幕后真凶似的,猛打直身子。
“我知道了,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我的铭仰!!”
她张开双臂就朝门边扑去,谢云章眼疾手快,立刻用身躯挡住闻蝉。
啪——
原本想要打到闻蝉面上的巴掌,毫不留情落在了谢云章颈侧,刮出三道醒目血痕。
“母亲这是做什么!”
待到谢铭仰把人拖开,谢云章才松了藏人的手。
闻蝉惊魂未定,从他身后绕出来,“没事吧?”
男人拍拍她的手背,“小伤,没大碍的。”
那厢国公夫人彻底抛去了自小到老的教养,被儿子拦着,如个泼妇般张牙舞爪。
“都是你这丧门星!都怪你!”
“自打你回了国公府,先是我的承宇断腿,如今你连我的铭仰都不放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的儿子不行,你的丈夫就能承爵袭位,你就能当上国公府的主母吗?你做梦,你做梦!”
谢铭仰第一次知道,像母亲这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竟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叫他几乎都要控不住人。
他还试图讲道理:“母亲!这跟三嫂有何干系?”
“就是她,就是她!都是她的错……”
怀中妇人挣扎的身躯泄了力,缓缓的,滑坐到了地上。
“是她毁了我的儿子,毁了我的体面风光,你们还不快把她赶出去……赶出去啊!”
贵妇人还穿着今日迎接儿子,特意换的鲜亮衣裳。
却像个要不到零嘴的三岁稚童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甚至撒泼打滚。
连日周转替人洗脱罪名的谢云章早就乏了,他拉起身后妻子的手道:“先走吧。”
转过身,背后又传来妇人的叫喊:
“三郎!三郎你回来!你不能再受这个狐狸精蛊惑了三郎……”
谢云章牵着人穿过庭院,身后,兰馨堂大门砰然合上,终于隔绝了国公夫人蛮不讲理的喧闹。
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
闻蝉率先找回力气,挽上身侧男人手臂,“回去吧。”
回到朝云轩,她先替人擦药,处理好脖颈上的伤口。
才能在桌边坐下,暂得片刻松快。
“母亲为何……”男人欲言又止。
闻蝉转头,“为何什么?”
谢云章自认博学,也手把手教过闻蝉许多事,可在国公夫人的事上,他几乎一窍不通,只能虚心请教。
“我在想,为何母亲这般蛮不讲理?她明知大哥的事,还有五弟的事,都与你无关。”
春末夏初的夜,阴凉舒适。
合欢桌上摆着一盏油灯,暖光勾勒出闻蝉彻底褪去青涩的面庞,显出一种介于新婚妻子和未来母亲之间,奇异的光彩。
“因为母亲,从未真正爱过什么人。”
她轻声道:“她这一生穷尽心力,都在维系自己身为贵女、贵妇的风光和体面,丈夫、儿女,都是她的借力。”
“一旦她赖以生存的东西没了,便只能自己骗自己,找一个人去恨。”
“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要容易。”
“我想只有这样,母亲才能重新站起来,靠恨着我活下去吧。”
谢云章望着近向咫尺的她,跳跃着昏黄烛火的眼底,依稀勾勒出她柔美的面庞。
伸出手,将她的脸拢于掌心,谢云章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至少,自己能靠爱一个人了此余生。
“受教了。”
闻蝉无力笑了笑,鼓起的面颊似在他掌心轻蹭。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快。
在谢云章不断的施压下,谢铭仰的罪名没有定作刻意舞弊,而是遭人陷害。
可迟迟抓不到陷害的真凶,他虽不用受牢狱之灾,却也如谢云章最初说的那样,被终身禁考不得入仕。
好在立夏那日,石隐追踪秦旗有了结果。
谢铭仰好不容易安抚下母亲,听说她就在城外山脚,也不顾已是黄昏,独自踏上了寻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