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李玉那句充满行家之蔑的“纸上谈兵”落下,望月楼雅间内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冬日的寒气冻结了。
王安石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为主公辩解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在储运一道上,他们确实是外行。
而范仲淹则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紧紧地锁在余瑾的脸上,他相信,主公绝不会无的放矢。
李玉见余瑾不语,以为自己彻底说中了对方的要害,心中的轻蔑更甚。
他索性将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整以暇地开始了他的“说教”,以彰显自己在此领域的绝对权威,那姿态,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徒。
“余大人,你可知这猪肉储运之难?盐渍之法,能存数月不假,但肉质变柴,咸涩难咽,且分量大减,除了给那些卖力气的苦哈哈果腹,谁会问津?风干为腊,耗时耗力,全看天意,遇上几个阴雨天,便要发霉变质,味道也非人人喜爱。至于熏烤,更是只能保存一时。这些法子,我李家祖上摸索了百年,也不过是如此。你说要送往北境,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玉每说一句,脸上的傲然之色便增添一分。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是他数代人积累下来的经验,是他面对余瑾时,唯一能占据上风的领域。
然而,面对李玉的滔滔不绝,余瑾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在听一个孩童,炫耀他刚刚学会的九九乘法表。
等李玉说完,余瑾才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拂在表面的热气,并没有直接反驳他的技术难题,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侯爷见多识广,乃商场巨擘。那么本官想问一句,这世上,侯爷所不知道的事情,便一定不存在吗?”
李玉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有心反驳,却又觉得此话无懈可击,只能冷哼一声,硬邦邦地回道:“本侯不敢说无所不知,但在这猪肉买卖上,自信不输任何人。”
“是吗?”余瑾笑了,他放下茶杯,那双始终平静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一丝锐利如刀的锋芒,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在本官拿出香胰子与香水之前,永安侯可曾见过此等奇物?满京城的妇人闺秀,可曾想过,世间竟有能让污渍尽去、又能让身体凭空生香的神奇皂块?”
轰——!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李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所有的专业,所有的自信,所有的不屑,在“香胰子”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被砸得粉碎。
李玉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包厢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余瑾看着李玉那张面具下写满了震惊的脸,心中一片了然。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系统商城里那项不起眼的技术——“食品罐藏术初解”。
这在后世,不过是十九世纪初,一个名叫尼古拉·阿佩尔的法国人为解决军队后勤补给问题而发明的简单技术。
其原理,无非是加热排气,利用内外气压差形成简易的真空环境,再配合高温杀菌,从而抑制微生物的生长,达到长期保存的目的。
但在此时此地,在这个连微生物概念都闻所未闻的时代,这便是如同神迹一般的存在。
这就是降维打击。
见火候已到,余瑾不再卖关子。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循循善诱的魔力:“本官掌握着一种秘法,能将烹制好的猪肉,连同汤汁,一同封存于瓦罐之内。此法不需冰窖,不畏暑热,能让肉食在常温下,储存数月乃至一年之久,而风味不改,新鲜如初。”
余瑾进一步描绘着那诱人的前景:“不仅如此,这肉在烹制时便可调味。可做成咸香软烂的红烧之味,也可做成辛香爽口的南地之风。开封即可食用,无论是行军打仗的兵士,还是长途跋涉的商旅,随时随地,都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肉食。侯爷,你再想想,这其中的商机,有多大?”
李玉死死地盯着余瑾,面具下的双眼瞪得滚圆,呼吸不知不觉间已然变得粗重。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刻骨的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无法遏制的贪婪。
李玉不是一个赌徒,但他是一个对商机有着野兽般直觉的商人。
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口说无凭!你若真能做到,你,就是我纯乡-侯府的座上宾!你那均田司,无论是清查土地,还是调控粮价,我李家,全力配合!”
余瑾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信心十足地笑了,那笑容里,是掌控一切的从容。
余瑾伸出五根手指,在李玉面前晃了晃:“好!一言为定。侯爷明日,提供一千斤上好的猪后臀肉到我指定的城外别院。五日!只需五日,本官便让你亲眼看到成品。”
为了彻底打消李玉的疑虑,余瑾又补充了一句:“届时,这生意接与不接,全凭侯爷定夺。本官,绝不强求。”
这种“你自愿”的态度,反而让李玉更加相信,此事并非虚言。
谈话已毕,李玉一刻也不愿多留。
他站起身,对着余瑾复杂地拱了拱手,那姿态,已没了初见时的倨傲,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随即,便带着他那两名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的随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望月楼。
回府的马车上,李玉一把摘下了脸上的玄铁面具,露出一张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涨红的脸。
他脑中一片混乱,两种念头在疯狂地撕扯。
“余瑾此人,狂傲至极,手段狠辣,满朝上下,人人畏之如虎,是个不折不扣的酷吏……与他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永安侯的例子就摆在眼前,那香胰子,那香水,都是他一手促成,绝非空穴来风……此人,似乎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若此事为真……那将是何等泼天的富贵?军需!北境!整个大安的肉食生意……我李家百年的基业,在他描绘的蓝图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李玉的眼神,最终从挣扎变为了一片深沉的决然。
这场豪赌的风险极大,但回报,却足以让他疯狂。
他对着车外的心腹沉声道:“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将库中最好的那批猪后臀肉,挑一千斤,送到城南别院!”
李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此事,不许对任何人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