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份被揉成一团的《京城风月报》静静躺在地上,像一团肮脏的抹布,也像贺舟那被践踏得稀烂的颜面。
“是余瑾……”贺舟呆立半晌,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那如坠冰窟的绝望,渐渐被一种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所取代。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青筋在额角与脖颈上暴起,如同一条条盘错的虬龙。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将面前红木几案上的茶盏、果盘、玉器尽数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满地狼藉。
往日里那位注重仪态、以大儒自居的三朝元老,此刻发髻散乱,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父亲!”贺阎上前一步,想要劝阻。
“滚开!”贺舟一把将他推开,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以为老夫是泥捏的吗?!”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道:“来人!点齐府中家丁!带上家伙!老夫今日,便要亲手撕了那竖子!”
“父亲!不可!”贺阎脸色大变,急忙拦在身前,“您若如此,便是私斗,正中他下怀啊!”
“大哥说的是!爹!咱们不能这么去!”一旁吓得面无人色的次子贺禄也跟着劝道。
“中计?老夫的脸都丢尽了!还怕什么中计?!”贺舟双眼通红,一把推开两个儿子,踉跄着冲出花厅,声音在整个府邸上空回荡,“都给老夫跟上!今日,不是他余瑾死,就是我贺家亡!”
数十名家丁护院被这股气势所慑,不敢不从,纷纷抄起棍棒。
贺阎与贺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与无奈,最终也只能咬着牙,带上几名心腹,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气腾腾,从贺府大门冲出,直奔均田司衙署而去。
街上的行人见此阵仗,无不骇然避让,指指点点。
这已经不是理论,而是赤裸裸的寻仇。
均田司衙署门前。
当贺舟一行人赶到时,他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着粗气,头上的儒冠歪在一旁,几缕白发被寒风吹得胡乱飞舞,狼狈不堪。
“余瑾!你这妖人!奸佞!猪狗不如的东西!给老夫滚出来!”贺舟指着那扇紧闭的衙署大门,用尽全身力气跳脚大骂,言语间已无半分斯文,全是市井泼妇一般的恶毒诅咒。
“余瑾!滚出来受死!”
“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吗?给我滚出来给个交代!”
贺阎与贺禄也跟着在一旁叫嚣,为父亲助威。
一时间,均田司门前喧嚣震天,引得越来越多的百姓驻足围观,对着贺家父子指指点点。
就在父子三人骂得最凶,声音都已嘶哑之时。
“吱呀——”
那扇沉重的衙署大门,缓缓向内打开。
余瑾身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服,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地从门内走出。
他身旁,跟着干瘦的贾诩,贾诩那张老脸上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玩味与嘲讽,手中,赫然还拿着一份被展开的《京城风月报》。
贾诩晃晃悠悠地走到贺舟面前,故意将那份小报举到他眼前,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慢悠悠地念了起来:“‘年逾古稀,夜夜笙歌,七房小妾,风流浪荡……’哎呀,贺老大人,您这风月之事,当真是咱们京城头一份的雅谈啊!”
“你……你!”贺舟被这言语一激,气得眼前发黑,浑身剧烈颤抖,伸出手指着贾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放肆!”贺禄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等当众的羞辱。
他双眼瞬间通红,怒吼一声,挣开身旁兄长的拉扯,抡起拳头便不顾一切地朝着余瑾的面门砸去!
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他拳头递出的瞬间,两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余瑾身侧闪出。
只听“砰”、“砰”两声沉闷的撞击声,贺禄的拳头被其中一人稳稳架住,另一人的手肘则狠狠地顶在了他的腹部。贺禄只觉腹中翻江倒海,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便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兔起鹘落间的变化,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余瑾却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前,在那贺禄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抬起穿着官靴的脚,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踹了下去!
“嘭!”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贺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鼻梁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殷红的鼻血混合着两颗断牙喷涌而出,身子一软,便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不住地抽搐。
场面血腥而震撼,瞬间镇住了全场。
那股滔天的喧嚣,戛然而止。
“禄儿!你……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贺舟见到儿子被打得血肉模糊,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余瑾,声音尖利,“我……我定要奏明圣上!让你万劫不复!”
贺阎也厉声喝道:“余瑾,你今日之举,便是与整个士林为敌,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余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哀嚎的贺禄,和那气急败死的老少二人,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贺禄的身体,像是在踢一件垃圾。
“妨碍公务,对本官直呼其名,辱骂朝廷命官,甚至意图行凶……”余瑾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贺舟父子的心上,“贺大人,你当真以为,先帝御赐的那面金牌,能让你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吗?”
每一个罪名,都像一座大山,压得贺舟喘不过气来。
他父子二人那所谓的“受害者”姿态,在余瑾这冷酷的反击下,瞬间土崩瓦解。
贺舟老脸扭曲,看着余瑾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他知道,今日所有的道理,都已讲不通。
一股鱼死网破的决绝涌上心头。
“余瑾!”他颤抖着手指着余瑾,声音嘶哑,“你竟敢如此折辱老夫!老夫乃三朝老臣,为我大安鞠躬尽瘁!你今日如此待我,老夫……老夫便是撞死在宫门前,也要在圣上面前求个公道!让天下人看看,你这妖人是如何残害忠良!”
贺阎与贺禄见父亲如此,也顾不得伤势,强撑着身子,附和着父亲的威胁,试图用这“死谏”的道德大旗,做最后的挣扎。
余瑾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弧度,那弧度里,满是冰冷的嘲讽。
他向前一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贺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贺大人若真想为国尽忠,何不堂堂正正去朝堂之上,与本官辩个明白?”余瑾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今却在此聚众喧哗,寻衅滋事,最后还要以死相逼,是想将这‘逼死忠臣’的骂名,扣到本官头上吗?”
“本官,奉圣上之命,行国之大事。”余瑾的目光扫过贺舟,扫过他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家丁,最后扫过周围那些神情复杂的百姓,“岂会惧怕区区鼠辈的威胁!”
贺舟父子,彻底被这股气势压垮了。
他们看着余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
所有的愤怒、不甘、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尽的恐惧。
最终,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贺舟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带着地上昏死过去的贺禄,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狼狈不堪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