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却又蓄谋已久的价格风暴,以远超所有人预料的猛烈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城西、城北,但凡是萧家“丰登米行”的所在,无一例外,都成了人潮的海洋。
天色尚未大亮,坊市的街道便被堵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那股子喧嚣与热浪,几乎要将冬日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气都驱散干净。
“米来了!新米又拉来一车!”
丰登米行内,一名伙计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他赤着上身,浑身热气蒸腾,汗水早已浸透了绑在额上的布巾。
他脚下,是堆积如山的麻袋,身前,是无数双伸出的、渴望的手。
“二十五文!糙米一斗二十五文!”掌柜的站在高高的柜台后,手中的算盘拨得几乎要飞起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带着煽动意味的兴奋,“面粉、杂粮,统统降价!萧家不求赚钱,只求各位乡亲能过个好年!”
“我的天爷!又降了三文!”
“萧家这是……这是活菩萨下凡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在儿子的搀扶下,终于挤到了柜台前,当一袋沉甸甸的米粮交到她手上时,她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出热泪,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那袋米,一遍遍地抚摸,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至宝。
“都别挤!再挤出人命了!”维持秩序的官差声嘶力竭地吼着,却根本无法阻挡这股由底层百姓汇成的洪流。
坊市之内,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米袋拖拽的沙沙声,铜钱入箱的叮当声,百姓的欢呼与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这场由余瑾在幕后推动,萧家在台前上演的风暴,其威力正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冲击着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永安侯府。
书房之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上好的檀香在兽首铜炉中升起袅袅青烟,与窗外市井的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
永安侯常乐,一身家常的宝蓝绸袍,正手持一卷书,看似悠闲,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时不时地抬眼,望向窗外,似乎能穿透重重院墙,看到那坊市中疯狂的一幕。
“侯爷!侯爷!”一名身形微胖、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正是常家名下最大粮铺的掌柜,孙福。他脸色煞白,额上满是汗珠,一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常乐缓缓放下书卷,并未看他,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用盖子撇去浮沫。“何事如此惊慌?”
“侯爷!”孙福喘着粗气,急声道:“萧家……萧家疯了!他们今日一早,又降了米价!如今一斗糙米只卖二十五文!这……这比咱们从产地运来的本钱还要低啊!满城的百姓都疯了似的去抢,咱们的铺子,一上午连一个客人都没……”
常乐呷了一口茶,神色依旧平静。
良久,他才将茶盏放下,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传我的令,”常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常家所有粮铺,即刻降价。糙米,二十四文一斗。告诉百姓,咱们的米,比萧家的,还好上一分。”
“什么?!”孙福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恐,“侯爷!万万不可啊!萧家此举,已是将京中所有门阀贵族得罪了个精光!咱们若是再跟进……这,这无异于是自寻死路!那些人囤积的粮食,若是都砸出来,咱们常家……咱们常家就完了啊!将来那余大人若是失了势,咱们常家,怕是……怕是万劫不复啊!”
孙福的声音越说越抖,这是出于一个老掌柜对家族未来最深切的担忧。
他想不通,侯爷为何要下这般疯狂的赌注。
常乐终于转过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心腹掌柜。
他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
“孙福,”他缓缓开口,“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回侯爷,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常乐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你便该知道,我常乐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以为,我们还有得选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自从我们接了那香水生意,从余瑾手中赚取泼天富贵的那一刻起,在那些人的眼中,我们常家,就早已是他余瑾的人了。既然早已被记恨,又何必再惺惺作态,首鼠两端?”
常乐的声音变得低沉:“既然已经上了船,就要让掌舵的人,看到我们的价值。墙头草,风一吹就倒了,掌舵的人,是不会费力去扶的。只有同舟共济的盟友,他才会伸手拉一把。”
孙福呆呆地跪在地上,侯爷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将他心头所有的侥幸与幻想浇得一干二净。
是啊,他们早已没有退路了。
常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阴沉的天空,看到了那场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的棋局。
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
常乐转过身,声音变得有些飘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孙福,对这满室的沉寂宣告着什么。
“我有一种预感,”他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着异样光芒,那是一种商人对机遇最敏锐的直觉,也是一场赌徒对命运最豪迈的押注,“这余瑾,绝非常人。这场风波,看似他已四面楚歌,但……”
“最后他未必不是胜出的那个人。”
孙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他不懂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但他能感受到侯爷身上那股决绝的信念。
那是一种能将身家性命全部压上去的笃定。
许久,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虽仍有颤抖,却已带上了决然。
“是,侯爷!小人……这就去办!”
孙福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常乐重新坐回椅上,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凛冽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阵冰冷的清醒。
京城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