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之内,茶香袅袅,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那碟“眉开眼笑”带来的甜意与温馨。
萧雨微的沉默,在余瑾的意料之中。
余瑾端起茶盏,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见她眉宇间依旧带着深思与犹豫,便不再绕弯子,声音平稳:
“萧大小姐所虑,在下皆已明了。风险、利益、同行倾轧、权贵反扑……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但,若在下能有法子,让萧家在京畿左近的那万顷良田,亩产翻上一倍,甚至更多,不知大小姐以为如何?”
“什么?!”萧雨微闻言,如遭雷击,原本低垂的羽睫猛然抬起,那双美丽的凤目骤然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余瑾,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颤,茶水都险些溢出。
她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亩产……翻倍?余大人,您莫不是在说笑?这……这如何可能?便是最好的沃土,最精心的耕作,辅以最优良的肥力,至多也不过增产两三成。何来……何来翻倍之说?”
在她的认知中,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余瑾却只是从容一笑,眼神中带着洞悉一切的自信,声音笃定:“此非寻常之法,亦非人力可强求。在下所言,乃是一种全新培育的稻谷良种。其穗粒远比寻常稻谷饱满,根系更为发达,不仅抗病耐涝,更能适应贫瘠的土地,在沙碱之地亦能生根发芽。最为关键的是,其生长周期,比我大安现有的谷物,要短上近一月。一旦此良种得以推广,萧大小姐试想,大安之粮,何愁匮乏?天下百姓,何愁饥馑?”
随着余瑾不疾不徐的描述,一幅前所未有的宏伟画卷在萧雨微面前缓缓展开。
余瑾详细描绘了这高产良种的种种惊人优势,从产量上的飞跃性提升,到对各种天灾的强大抵抗能力,再到其对整个大安民生社稷可能产生的深远影响。
萧雨微从最初的石破天惊般的震惊,到屏息凝神地仔细聆听,再到眼中逐渐亮起的难以抑制的狂喜与激动。
仿佛已经看到,那金黄的稻穗在萧家的土地上连绵起伏,沉甸甸地压弯了稻秆;她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百姓因这良种而摆脱饥饿,安居乐业。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一手搅动京城风云,让无数权贵恨之入骨,却又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年轻权臣,此刻在她眼中,更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魅力。
萧雨微不自觉地微微挪动了身子,坐得离余瑾更近了一些,仿佛要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镌刻入脑海。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白皙的脸颊也因内心的激动而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此……此良种,当真如此神奇?”萧雨微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但更多的,却是压抑不住的渴望与兴奋。
余瑾微微颔首:“眼见为实。待开春之后,余某可先提供少量种子,由萧家在隐秘田庄试种。届时,是真是假,萧大小姐一看便知。”
有了“高产良种”这张王牌,之前关于粮价的所有顾虑,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以逾越。萧雨微强压下心中的激荡,以她商人的精明,迅速开始与余瑾商议起具体的合作细则。
从萧家主动下调粮价的幅度与时机,到高产良种的试种规模、推广方式,再到未来制糖产业与粮食贸易的利润分配,每一个细节,两人都反复斟酌,坦诚交换意见。
在讨论这些关乎家族命脉的实际问题时,萧雨微再次展现出她精明干练、寸土不让的一面。
但偶尔,当她抬眼看向余瑾,听他分析利弊,指点迷津时,目光中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钦佩,甚至,夹杂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
余瑾在谈判中,既坚守着惠及于民、打击囤积的原则底线,又在具体操作层面给予了萧家足够的灵活性与利益保障。一番商议下来,合作的框架基本敲定。
萧雨微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余瑾更深的信任与难以言喻的好感。
细则议定,雅间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而融洽。萧雨微亲自为余瑾续上一杯新茶,温热的茶水从素雅的青瓷茶壶中缓缓注入杯中。
她的指尖在给他递茶时,若有若无地轻触了一下他微凉的手指,心中微微一荡。
萧雨微垂下眼帘,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余大人……雨微斗胆,日后……日后可否……可否多来这里坐坐?”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颊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萧雨微连忙又补充道,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大人见识广博,言谈之间总能给予雨微诸多启发,能得闻许多与众不同的见解,于萧家生意,实有莫大裨益。”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余瑾的神色,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忐忑的试探与隐秘的期盼。
余瑾端起茶盏,热气拂过他的面庞,他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萧雨微那染着红晕的脸颊和闪烁着期待光芒的眼眸。
以他的敏锐,又岂会察觉不到她言语背后那份超越公事、悄然萌发的隐约情愫?
一瞬间,余瑾的内心闪过复杂难言的情绪。他并非草木,焉能无情?萧雨微的聪慧、果决,以及此刻流露出的几分小女儿情态,都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温暖的涟漪。
但他更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与处境——他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所到之处,皆是血雨腥风的利益纷争与权谋漩涡。
余瑾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年轻的皇帝赵汝安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眸,以及朝堂之上,卢颂、闻泽那些老臣们阴狠毒辣的面孔。
当自己这把刀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掌控之时,等待他的,很可能是被无情抛弃的命运,甚至可能要与整个大安王朝甚至皇帝赵汝安为敌。
这份突如其来的情愫,美好而温暖,却也可能在未来的风暴中,成为彼此的负累与弱点。
余瑾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语气客气而得体,听不出丝毫异样:“萧大小姐谬赞了。能与大小姐这等才貌双全的奇女子探讨商策,亦是余某之幸事。日后若有闲暇,自当再来叨扰。”
余瑾嘴上如此应承着,却在内心深处,已然悄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疏远。
他不愿,也不能将这份尚在萌芽的情愫,牵扯进未来那注定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暴之中。
又闲谈片刻,余瑾便起身告辞。萧雨微强压下心中的一丝失落与不舍,起身相送至雅间门口。
余瑾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萧雨微默默伫立良久,纤手无意识地轻抚着桌上那碟“眉开眼笑”中用果干精心摆成的笑脸。
她的眼神复杂难言,既有达成重要合作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那份刚刚萌芽便似乎要被刻意回避的隐约情愫的迷茫。
走出须眉商会,已是薄暮时分。凛冽的冬日寒风迎面拂来,吹散了余瑾脸颊上最后一丝在雅间内沾染的暖意。
他的目光在踏出商会大门的那一刻,便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清明。
所有纷乱的私人情感,都被他强行压制到心底最深处。
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唯有对即将到来的改革狂潮的深沉思索,以及那条布满荆棘却又必须走下去的道路。
日暮西沉,耳畔传来东市小贩的吆喝声,京城的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