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那陆寅夜叩西华门。
西华门内侍得了黄门公的令,便下了陆寅的腰刀,蒙了眼提人入宫。一路簇拥了押至宫禁永巷监舍。
陆寅到得永巷,见监舍内灯如白昼人数众多,然却只有那周督职识得。便先叉手拜了督职周亮,道:
“见过督职。”还未起身,便急急紧上两步,口中问:
“可见过我家主?”
周督职听罢,且是一个跌手,懊恼的骂道:
“你这混人!拜我作甚,还不见过咱家主司!”
陆寅听了这话,回头见大厅内独一人坐下,转身叉手,躬身道:
“见过主司。”
黄门公也不怪他,缓声道:
“倒是个实在人,不识我便不拜我。”
此话倒是有些道理,若是那懂得趋炎附势之人便先看了尊卑,只拜尊者而忽略了熟识。
如此便是可可让人厌烦,明面上的聪明伶俐,暗下里却是两下都得罪了人。
若是只先拜了熟识之人,却有托人引荐之意,倒是免了自家的孟浪,彼此的尴尬。此为礼也。
然,不问其他,直言问其家主之事,此可谓一个“忠”字。
黄门公看罢,这心下着实的喜欢,便也不加怪罪,将那适才的愁容换做了柔顺。
抬手道了声:
“起来说话。”
见那黄门公抬手,便觉无怪罪之意,那督职周亮这才将那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且扶了那监舍的栏杆伸了头,问了那陆寅道:
“与你的腰牌可曾用到?”
陆寅退身一步,站在周督职与那黄门公之间,自怀中拿出察子的丝绢,并那腰牌双手捧了交予周督职,道:
“标下交令。”那督职却是一个闭眼咧嘴,一副你要急死我的表情。却不看那腰牌,口中急急了道:
“快说与我!”
陆寅躬了身道:
“已接了察子的吕府丝绢,请督职过目。”
说罢,便收了腰牌,将那丝绢送出。周督职见了那四卷且是一个兴奋,不由分说,且是一把夺了那丝绢,却也忘了还有黄门公这档子事。转身凑了那监舍外的风灯,掐了字急急的逐条看来,口中问道:
“怎判?”
那陆寅沉吟了一声,整了一下思路,便叉手一礼,便取自取头上的簪子蹲下,在地上点画道:
“督职看来……”
周亮倒是不晓得这陆寅又作的什么妖,便从察子丝绢中拔出了眼来,跟了蹲下,隔了牢笼看来。
见簪子在地上写了一个“勾当”二字,又画了一个圈,将两字圈住,又画了引线,写了“丙寅日”。倒是个不解。刚想问来,便听那陆寅道:
“且从丙寅日为始,皇城司勾公事于当晚间命府人私制七品武职服色。”
说罢,便与那“丙寅日”后添了“七品服色”。
又道:
“适逢上诏遍赏平夏之战有功将士。宋邸设宴招待谢恩,有皇城司勾当公事吕维来贺,宋邸礼单可查。”随之,又写了“宋”字与那勾当相连,中间写了一个“证”字。道:
“宋邸中且只有亲兵张呈有那皇城司背景,其父乃故皇城使张舆,于绍圣三年勋没金明砦……”
且不抬头,又写了“张呈”二字,接了道:
“而后,张呈与后日走失……”且写了个“隐”字于后。又写了“戊三”二字,接道:
“然,按察子丝绢‘戊三’所述,判,张呈并非走失,而是去了吕府藏匿。又言:着七品服饰深夜密会勾当公事吕维。”
且又与那勾当与张呈之间,写了一个“旨”字,接了道:
“并言有宣旨与张呈,而后声音细小,几不可辩。后张呈去向不明。可判此间必有密事,为‘事贵密焉’……”
陆寅且说且将那簪子在地上圈圈点点,随之言语,一张关系图便逐渐展于众人面前。见其上,人、事、言、据、判,随之跃然于上。
这一番操作,且是吸引了李岩人等围了看来,看罢便是瞠目结舌,一阵小声惊呼。怎的?没见过这样弄的。别说宋代没人这样玩,就是现在,这玩意才有了一个名称,叫做“思维导图”。
这个玩意说不来个先进,倒是一一写出而推之,能让人思维清晰,不容易遗漏细节。
那李岩看罢,更是一个羡慕,倒是想看了那陆寅的脸,又想看了他手中所绘,又要听了一个仔细,且是一个忙的不知所以,顾此失彼。
此番热闹亦是引得那黄门公也从那交椅上起身,跻身过来附身与众人一起观瞧。
那李岩倒是个机灵,见主司过来,便取了蜡烛举了,与那黄门公照亮。
却见那图清晰罗列,泾渭分明,线条连贯,判言清晰冷静。
原先混沌一般的事来情去,此时便条理如陈,来龙去脉跃然于目,且是一个有言有证,有判有断的清清楚楚。
黄门公看罢心下赞道:果然好手段!难怪周亮这厮舍了命的要我来见他。
心下暗自欣赏了这才学,倒也不便露出敬佩之色。只得以手指点了下属众人口中啧啧之声,无声责骂。
众人唯唯若若的站在旁边,皆低头拭汗且不敢言语。
只那李岩放了蜡烛,一路小跑取了纸笔,趴在地上将那陆寅勾线的人、事、言、据一通摹了下来。倒是一个好记性,手中那笔又点点刷刷的将那陆寅的判词一一录下。
督职周亮与那陆寅只在事中而不觉,那陆寅继续道:
“有,丁二报,且在张呈入府前几日,有媒婆过府……”周亮听了,且慌忙翻找了那察子丝绢,寻了道:
“有!‘闻其密谈,有言污宋家之语’……”
那陆寅发簪画地,留“丁二污宋”四字。口中问:
“督职且有听闻,坊间传‘宋粲与汝州诰命有私,生女宋若也’? ”
周亮听话来,便思忖了道:
“确是有察子报来……”说罢,便望了那陆寅奇怪了道:
“此无稽之言……”
那意思,这街头巷尾的拉闲篇儿你也信?陆寅且不听周亮的断言,且打断了他道:
“两下归一,便是都与宋邸有关。”
听至此,那黄门公插嘴道:
“怎知是污那宋家之言语哉?”
陆寅听罢一怔,且叹了气,头也不抬的回那黄门公道:
“愚乎哉?!”“”
说罢,便怒目与那门公,道:
“汝州为命妇者只一人,乃我养母也……我等朝夕侍奉,若有私怎会不知?而我那养母春秋四十有三也!而将军至汝州督窑不过数月而!十月怀胎?尊驾可曾对得上!”
那意思就是,你是不是傻?即便是宋粲一到那汝州便与那诰命夫人媾和,也得等那十月怀胎才能生出个娃!这宋粲汝州上任至钦差班师才几个月。你这个性愚昧,什么账头啊?有点生理常识好不好?
这话说的尖刻,亦不行礼回话,此乃不敬也。就差骂到那黄门公的脸上了。那黄门公倒是不恼,恍惚了摸了自家光秃秃的下巴道:
“哦,招也……言之有理……”
这话说出,众人傻眼了。且是你看了我我看了你,俱心道:怎的?今天这黄毛大虫改吃小白菜了吗?喝!你看他这可爱装的?还他妈的“言之有理”?这是唾面自干的节奏啊?
然,一时间众人也摸不清楚内在的关节,倒也无人敢说话。倒是那周亮不耐烦了道:
“莫要理他,说来!”
安静之中,那陆寅且用簪子勾画了继续道:
“此两事皆与宋家有关,府内私造官服,乃无官凭而为之……”周亮听到此处,且插嘴道:
“按制,勾当公事之职可授六品以下武职而不必请奏。又有先帝诏‘皇城使及遥郡刺史以上与子,有官者转一资’,有何不可?”
听了周亮所言,那陆寅且又点了那“勾当”二字,道:
“督职所言极是。那张呈按诏亦可凭其父荫功便可上报吏部。且不劳那吕勾当如此费心。然,怪就怪哉这无凭授官。如此有违常理,盖因‘不密祸己’之时‘断臂求生’也。”
一句“不密祸己,断臂求生”饶是让那督职周亮,主司黄门公心下一怔。倒是佩服了这勾当吕维行事之缜密。
且在怔怔。却见那陆寅扔了那簪子,将手一合,言道:
“综上,判:此乃先于‘害敌淫邪于不耻’而后‘构敌为乱于不赦’。按此推知,宋家牢狱便是构陷罗织也。”说罢,便是双膝跪地,望那周亮惨声道:
“既是罗织,其乱必是弥天。望督职救我主家一命!”
是啊,若不是此事弥天,怎能思这“不密祸己“之时,行那“断臂求生”之事,却又何必费尽心机作这狗尿苔来?
周亮听罢瞠目结舌,且望了那黄门公去。
然,那黄门公此时还停留在刚才的震撼之中,亦是一个不置可否,
这四目相对却不见两人出声,且是唬得永巷众人息声调息,大气都不敢出得。
那陆寅见两人神色便膝行,隔了栏杆抱了那周亮的腿脚,泣道:
“若主家得以活命,小的愿典身为奴,为犬为马,唯督职马首是瞻也!”
说罢,便望那监舍的牢笼撞头不止。
那周督职见此亦是急了眼去,便舍了那陆寅,望那监外门公“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撼那监牢栏杆,以额触木,声如啼血般喊道:
“主司!且看老奴也!”
黄门公看罢也是不忍,便生气叫道:
“且穷喊个什么?咱家且还管的这大内,定是容不得尔等委屈!”
周督职听罢,便赶紧擦干了眼泪,隔着牢笼用脚踢那陆寅道:
“你个混人!还不谢过主司去!”
那陆寅听了周督职的话,刚刚想那黄门公跪下,却听得后堂一声叹息,却是一女子之声。
众人皆在惊诧之余,却见那黄门一个箭步到的那李岩面前,劈手夺过那墨色未干的摹图判词,着双手托了急匆匆的到的后堂。
入得后堂,却不敢言语,只是托了那摹图跪在屏风前。
屏风后却无动静,只见得烛影摇风。一时间落针可闻,寂静如斯。
半晌,却听得那大庆殿前得水运仪象楼钟声响了三下,时已是正寅。
黄门公无奈,却不敢出声,只得等了。
只因来人于那屏风之后不露面,不置言,便是不想置身于此也。
不是不想管,着实的是一个没办法管。
毕竟官家因此事在朝堂盛怒,亦有叱责下来。若有反言如同下罪己诏也。
自有帝王以来只有上天伐罪,降下灾祸于民,以致生灵涂炭,才有得那帝君之罪己诏。承认了自家的过错。
然,因人事下的罪己诏却亘古罕有也。如那后世孝宗虽赦免了那蔡京、岳武穆之罪,且也只是个赦免,却也不敢说出个昭雪来。只因高宗赵构那句“蔡京、岳飞不免”之言。
咦?岳飞不是昭雪了吗?宋孝宗不是还追复了岳飞的官职,以礼厚葬,追谥忠武,封鄂王,改葬栖霞岭,修墓立祠,供人千秋祭祀。人家儿子还入朝为官了呢?这还不是昭雪?
昭雪?想什么呢?无论昭雪还是平反,那是要纠错的!那是要清算冤屈的!那是要揪出害人之主凶的!不说将那秦桧等人拉出来鞭尸那么解气吧,但是“追废”也是理所应当的。
咱们先看看冤死岳飞的这几个人。
秦桧,据我所知这厮是被高宗封了建康郡王,得了一个善终的。那郡王之尊宋孝宗并未追废。
张俊,封郡王,后病故,高宗亲临其丧,追封循王。后来孝宗也没追废。
万俟卨,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同宰相。死的时候七十五,谥号为“忠靖”。宋孝宗也是没有追废。
这算哪门子的昭雪?
就是平常百姓家,认错也得说出个我错哪了,我要怎么改,要怎么赔偿损失,怎么给人恢复名誉。然后认领了人家对自己的惩罚。挨打了要立正,板子下来了要站稳。这才叫认错!
让皇帝认错?姥姥!想都不用想!是为“天子无错也,雷霆雨露匀为天恩”。
如此,便是人间再无对错,只有利弊得失尔。
却在那黄门公心内盘算之时,却听得屏风内环佩响动,又闻窸窣之声。随之则见灯球移动,屏风之后之人却是个不言而别。
黄门公也不敢怠慢,赶紧托着那判词摹图躬身相送。
闻那屏风之人走远,那诏狱之门咿呀之后轰然而闭,值此深夜却震人发匮。
翌日,日上三竿。东京汴梁依旧是那灯红酒绿,满街的繁华。
然那宋邸却门可罗雀,门前英招依旧昂首望天,那份傲视天下之态,现下似乎也变成了一腔的疑问。
而偌大个府中却如同死物一般,沉沉听不得一点声响。满地的旧书碎纸随风而动。或随风漫卷,随风而去,或留恋于那门楣之上“敕造”二字之间,不肯离去。
主家深陷囵狱,女眷家奴人等均禁足于府中。
因那坊间有宋邸不洁之语相传,而百姓深恶之。
于是乎那平日里势可塞街的人众,如今却避如瘟疫般躲了,生怕沾了些许的晦气。
那平日热闹非凡的府前街道如今却是一个冷冷清清。
大门之上贴了皇城司的大封,那善门前,踵门求医之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门前枝叶繁茂的杏树之下,那“善诊”的木牌还不曾来得及摘下,素木朱砂仿佛是染了血一般在深秋的风中摇曳不止,隐隐听得风声过耳,如泣如诉。
世态炎凉,人情淡泊莫过于此也。
有道是:
闲街小雨润瓦青,
青苔石板少人径。
秋风勤勤扫落叶,
门前燕雀不晓情。
十人千口传前朝,
无关冷暖也无情。
英招本是无情物,
却问秋风寒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