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大爷,从血缘上讲,并不是我们老冯家人。他是本家大爷爷从山东领养回来的一个养子,延续了他那一支的香火。
来喜大爷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有所怨艾,立身极正。尽心孝敬大爷爷,为他养老送终后,辗转找到了远在山东的至亲,却又不回去认祖归宗。用他的话说,生养都是恩情,亲生父母生下他,就是最大的恩情。把他送人,其实是为了他能活命,这又是大恩。养父把他养大,娶妻生子,更是大恩。
所以,亲生的只能做个亲戚,是不忘本;但自己的根,已经扎在老冯家,挪不动了。
来喜大爷亲生父母过世,他都过去侍奉送终了,也不贪图那边什么,就是图个心安。前世来喜大爷高寿90余岁去世,山东老家来了二十多口孝子贤孙,依孔孟之乡的古礼,使得葬礼极尽哀荣,传为十里八乡唏嘘美谈。
来喜大爷听我问话,又笑了笑,皱纹里满欣慰:“幺啊,没咋安排,他们也在家不了几天,我跟你大娘在豆腐坊凑和几天。宝军回来也挣了点儿钱了,等开春,在后宅院给他们起房子。”
话刚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还起房子,答应我修房子怎么办?”
我一听,就知道是祥嫂子又开始不乐意了。
宝祥哥在外当兵,还没有复员。去年春节前,个子虽然不高,但是仪表堂堂的宝祥哥,被来喜大爷逼着从部队赶回来,不情不愿的拜了堂,在家三天,就回了部队,已经一年没有回来了。
说起来,他们结婚,就是个意外。
来喜大爷初冬凌晨早起串乡卖凉豆腐,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路旁水沟,被架子车压在身上,差点儿淹死。是嫂子爷爷早起拾粪看到救了起来。当时宝祥哥已经通过体检,马上就要当兵走了。临行前陪父母去答谢,被嫂子和家人一眼看中。
宝祥哥当兵走了,家里两方一来二去把亲事定下了。
宝祥哥其实心有所属,但家贫一直没开口,这婚事,他并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接到电报从部队回来,马上拜堂,他不愿意也没办法。农村的孩子,从小苦大的,早就知道心疼爹娘,如果闹起来,那是要了爹娘老命,是不孝。
只是也苦了嫂子,一个人独守空房,还要卖力干活,时不时还有毒妇长舌在旁边瞎嚯嚯,不生气闹脾气才怪了。
只是来喜大爷两口子都是实在老实人,并不计较。
宝军也从院子里出来了,向我们俩点点头,笑眯眯的对嫂子说:“嫂子,修啥房子,不用修。后宅起了新房,你和哥去住,我和咱大(读四声,也是爹,父亲的意思)咱娘还住这院儿!”
宝祥嫂子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又不敢相信,绷着的脸却是缓和了下来:“宝军,你可别瞎说,那是咱大给你起新房娶媳妇,给我住算个啥事儿。”
宝军笑着说:“嫂子,就这么定了,你弟妹同意!咱们先好好过年。不过过完年我们还得出去挣钱,这起房子还得嫂子你和咱大一起操心。”
说完才对我和山哥打招呼:“看你俩那球样儿,赶紧进屋!”
我暗叹,这格局!宝军日后的成功,是极有道理的。
农村兄弟,分宅起屋,分家养老,好商好量的有,争抢吵闹的有,父母骑墙的也见过,老死不相往来的也不新鲜。只是兄弟相让的都不多见,像宝军这样自己挣钱给哥起房子的,独一份。
山哥一把搂上宝军的肩膀:“走,去看看漂亮嫂子去。”
宝军挥手给了山哥一拳:“瞎扯淡,那是你侄媳妇儿。”
山哥嘿嘿笑道:“都一样,都一样。那个,你俩那啥没有?”
宝军无可奈何:“山,有你这样当大(,轻声,叔的意思)的没有。”
山哥涎着脸说:“不娶媳妇不喊大,不出门子(出门子,出嫁的意思)不叫姑。咱又不一姓,好说。”
我跟在后面,又好笑又唏嘘。脑海中,这个嫂子的形象已经模糊了。记忆中的这个山里姑娘,漂亮大方,性格温柔,对宝军和公婆极好。而且,山里出来的姑娘,极是吃苦耐劳,干活比一个成年男子也不多让。后来宝军做老板创业,她自己家里地里,照看孩子,照顾公婆,一力承担,从无怨言。
只是后来30多岁就因病去了,来喜大爷和大娘哭的死去活来,宝军一蹶不振,两三年都没缓过劲儿来。
进了门,堂屋里收拾的干净清爽。简单的老一套条几,大小八仙桌,竹椅木凳,茶盘茶杯,擦的一尘不染。
一个年轻女子迎了出来:“你们好!快坐!”
一口略带口音的普通话。
女子衣着朴素,短发,圆脸,白净,眉目清晰,十分耐看。关键是身材,挺拔窈窕,目测得有165以上。
这个身高,对于个子普遍都低的来喜大爷一家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宝军赶忙介绍:“萍儿,这是幺弟,这个是山叔,我都给你讲过的。”
我赶忙上前,发自内心的恭敬:“嫂子好!您不用忙,不渴!”
姑娘脸一红:“幺弟,不用客气,叫我萍儿就好了。”
山哥毫不客气:“那个,萍儿,给山哥倒杯水。”
萍嫂子显然已经从宝军嘴里知道了山哥的脾性,也不扭捏,拿起暖水瓶,给山哥倒了杯水,恭敬的端到他面前:“小山叔,请喝茶!”
山哥闹了个大红脸,农村规矩重,媳妇儿喊叔了,你再胡咧咧,就说不过去了。
我从裤兜里摸出两张老人头,从后面塞到山哥裤兜里:“山哥,这公公当头上了,还不给媳妇儿改口钱,过年了,压岁钱一起了吧!”
山哥心神领会,一手接过茶杯,一手从裤兜里摸出我塞进去的钱,略微愣一下,就直接塞到了萍儿手里:“好媳妇儿,拿着。”
萍儿吓了一跳,赶忙推辞,宝军看到也上前:“幺,山,你们这是干嘛呢!”
我笑着说:“拿着吧,这是山叔的心意!他是当公爹的,喝了媳妇的茶,应该给。他有钱,别心疼他。”
说完,我拍拍山哥肩膀:“你还真喝啊!走吧,陪我看我奶奶去。”
一番推搡拉扯,还是把钱留下。两人一起送我和山哥出门。来喜大爷依然蹲在门楼下,我上前轻声对他说:“大爷,等会儿我再过来,有话给您说。”
萍儿站在门口,和来喜大爷一起目送我们三个去奶奶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