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台的木桌被磨得发亮,边缘结着经年累月的漆垢,中士握笔的虎口处老茧叠着老茧,钢笔尖在纸面划过的声响混着走廊穿堂风的呼啸。
惊得张涵肩膀微颤,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白炽灯管,玻璃罩上凝着的冰花正往下滴冷水,恰好落在中士面前那叠表格的最上层,把“入伍登记表”的红头标题洇出个浅灰色的圆斑。
“年龄?”中士没抬头,笔尖在“姓名”栏刚写完“张”字,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圈。
“22岁。”张涵的鞋跟无意识蹭着地面,鞋底碾过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他瞥见表格是横版印制,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政治面貌”“家庭成分”几个栏目,中士握笔的手背上有道浅褐色烫伤疤,从手腕蜿蜒到食指根部。
“身高,籍贯,是否当过兵或警察?”中士的钢笔在“服役经历”一栏下方敲了敲,金属笔帽磕在木纹里,惊飞了纸页上的浮灰。
“身高175,籍贯临海市。”张涵盯着中士握笔的手,钢笔尖在“身高”栏落下时带起细小的纸毛,却在纠结要不要撒谎说自己当过警察这件事?
说出来,或许能凭射击训练和应急反应被分到技术兵种,甚至混个副班长头衔?
可军队里论资排辈,征召兵天生低现役一等,就算挂个“下士”衔,指挥权还不是攥在那些穿惯了军装的人手里?
笔尖划过“籍贯”栏的声响让张涵眼皮一跳。
另一种可能更加悲惨:要是被认定“有军事素养”,会不会直接塞进“尖刀排”?
电影里的场景突然涌上来:发亮的钢盔在月光下连成线,士兵们往卡车里挤时,手榴弹挂在腰侧晃荡,像串待摘的红辣椒。
他们拍着彼此的肩膀笑骂:“老子这条命早卖给国家了!”
可卡车开走的方向,远处山头正腾起黑烟,炮弹爆炸的火光映红半边天,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插在阵地上的招魂幡。
张涵喉咙有些发紧,那些镜头里的英雄,下了卡车就再没回来,而现实里的征召兵,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登记时不过是表格上的一个名字,牺牲后也不过是名单上的一道横线。
昨天晚上在集装箱里,睡不着的征召兵们传得邪乎,说前线专挑“会使枪”的当炮灰,反正不是“自己人”,死了也不心疼。
“喂!”笔杆重重砸在木桌上,震得登记表跳起半寸,“当过兵还是当过警察,舌头冻住了?”
中士的眉毛拧成倒八字,眼睛眯成两道缝,像枪口的准星,正套住张涵发颤的喉结。
“没…没当过。”张涵话出口时带着气音,盯着中士在“否”字上画叉,笔尖划破纸面的声响像道密封线。
军队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能打就往前顶,不能打就往后缩,但没人会让能打的缩在后面。
可他不想往前顶,不想当第一个被推上缺口的“救火队员”。
当个不起眼的大头兵挺好,扛着枪跟着队伍走,至少能躲在老兵后面多活几天。
防线消防队?精锐部队?去他妈的,能在战壕里熬到停战,比什么虚衔都强。
反正他只是个22岁的临海市青年,没打过仗,没见过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到在征兵名单上只是个编号,在战壕里只是个晃动的灰影,这样的人,才不会被长官记住名字,派去当第一个冲锋的“精锐炮灰”。
“后方还有什么家人吗?”中士的笔尖在“家庭关系”栏悬停,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木桌,“如果有的话,一定不要隐瞒,你在这里参军入伍,后方的家人也能得到优待,如果阵亡了,您的家人还能得到一笔抚恤金和物资。”
“没有。”张涵嘴角扯动,冻僵的面皮挤出个歪斜的笑,更像面部肌肉在抽搐。
“我孤儿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烂命一条,死球算了。”
中士低头不语,墨水滴在“直系亲属”栏,晕开个深色圆点,从灾难爆发后,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笑容。
在物资站领救济粮的妇女、在废墟里扒钢筋的老人,每个人都用笑来缝补破碎的生活,仿佛嘴角上扬就能挡住漫天的炮火。
“血型?”中士换了支速干笔,笔尖在“生理特征”栏划出利落的横线,金属笔帽上的防滑纹与虎口老茧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b型。四年前在社区医院做入职体检时测的,当时还查了hIV。”
中士快速记录,战术手表的冷光映在他瞳孔里:“去后面领枪,作训服在中心区,尺码175\/92。”表带在手腕勒出的红痕像道新鲜伤口,“士兵证统一制发,穿好军服后去影像采集室,别让摄影师等成望夫石。”
“是。”张涵捏紧表格,纸角戳进掌心。
胸腔的憋闷感愈发明显,像被塞进了浸满机油的抹布,连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甜。
中士将登记表甩进绿色文件筐,塑料夹页碰撞的声响里,张涵转身走向装备分发区。
走廊地面用黄漆标着“单兵通道”,每隔五米立着带战术灯的警戒柱。
刚转过拐角,70米长的通道两侧突然闯入眼帘。
左侧墙根蹲守着六组三人战斗小组,95式步枪枪口统一朝向外侧,战术背心的编号在LEd灯带下闪烁;两名工兵正趴在地上调试金属探测器,头盔上的摄像头对着张涵缓缓转动。
装备分发区的钢制大门敞开着,八名分发员皆着反光背心,胸前“装备处”的荧光标识在枪油雾气中若隐若现。
成箱的56式半自动步枪码放整齐,枪管统一朝向入口,枪托上的防潮油纸散发出刺鼻气味,混着空调系统的铁锈味,熏得张涵鼻腔发紧。
“机械化步兵?”下士拎起一支步枪,枪栓拉动时发出“咔嗒”轻响,“报姓名,核对领枪单。”
“张涵,征召兵,临海市籍。”张涵在距离分发台10米处站定,脚尖恰好踩在地面“止步线”的反光条上,鞋底与防滑地砖摩擦,发出细碎的“刺啦”声。
一名列兵从他手中接过登记单,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搬纸箱磨出的,与分发员们握枪托的老茧截然不同。
分发台后方的防弹玻璃上,A4纸打印的“枪械三查:膛线、标尺、编号”格外醒目,边缘用红笔画着骷髅头警示标志,眼窝处还恶作剧般描了两道弹孔。
张涵的目光扫过码放整齐的步枪,每支枪托底部都用白漆喷着编号,0731、0732、0733……像等待认领的亡者编号,在冷光下泛着青白。
当啷一声,下士将0869号步枪推向前台,枪管磕在防弹玻璃上,防潮油纸在枪托处翻卷,露出底下的木质纹理。
“接枪时托住护木,别像攥锄头似的。”下士的声音穿过防弹玻璃,带着机械的嗡鸣,“枪号与士兵证绑定,每次验枪少颗螺丝,都比你在地方上闯红灯的后果严重百倍。”
“明白。”张涵伸手握住枪托,防潮油纸的蜡质层蹭在掌心,冰凉的金属护木与体温接触的瞬间,小臂的鸡皮疙瘩顺着静脉爬向肩头。
枪油顺着枪管滴落,在地面的钢板上砸出细小的圆点,环形扩散的油渍,像极了登记时中士钢笔漏下的墨渍,正一点点晕染开他作为平民的最后痕迹。
“记住你的枪号,要是弄丢了,宪兵可不会手软。”下士的声音冰冷至极。
张涵低着头往前走,军需处的钢制门扉在走廊尽头泛着冷光,门楣上的电子屏滚动显示“作训服发放:170-185cm 荒漠数码\/丛林数码”,绿色箭头指向右侧通道。
张涵抱着步枪转过拐角,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混着织物柔顺剂的淡香,与装备区的枪油味形成诡异的对冲。
分发军服的上士坐在旋转椅上,脚边堆着成箱的作训服,每件衣领处都别着尺码牌,像等待认领的宠物项圈。
“175\/92,机械化步兵。”张涵递出领装单。
上士扫了眼单据,从身后货架拽出一套07式荒漠数码迷彩,布料摩擦货架的声响里,张涵看见每套装束的左胸位置都用黑线绣着编号空格,等待缝纫机轧上属于他的数字。
“荒漠两套,内衣两套,袜子三双,腰带自己调。”上士将作训服甩在柜台上,又弯腰从货架底层拖出个鞋盒,胶带撕扯的声音中,“一七式作战靴,42码,可别嫌沉。”
张涵赶忙将步枪跨上肩膀,把鞋盒夹在腋窝,腾出两只手来将军服,内衣,袜子等拿好。
“更衣室在左前方,不合适就抓紧来换。”上士用下巴指了指角落的铁皮门。
铁皮门在身后吱呀合拢时,张涵的军大衣已滑落在地。水泥地的凉气透过袜子渗进趾尖,他望着面前的穿衣镜,褪下的秋衣黏在后背,那是逃亡时被雨水泡透又焐干的印记,此刻正随着呼吸扯动结痂的擦伤。
棉絮从磨破的袖口钻出,像朵不合时宜的芦花。
当最后一层衣物剥落,镜中人影让他喉头滚过涩意:锁骨凹成能盛雨水的浅窝,肋骨在皮肤下绷成嶙峋的栅栏,旧伤叠着新伤,从腰侧蜿蜒至大腿。
原本就瘦弱的自己,更是在连日的逃亡中消耗了本就不多的脂肪。
每道痕迹都刻着某个逃亡的深夜。
“新东西就是不一样,就像新媳妇似的。”
新军内衣的化纤布料贴在背上凉得发紧,张涵盯着镜中自己嶙峋的肩胛骨,体能服套上手臂时,袖口空荡荡地晃到手腕,他不得不将袖口反折两圈。
旧军靴卡在脚踝处,他蹲下身用力拽时,靴底嵌着的半片弹壳刮擦地面,发出金属的锐响。
突然,铁皮门被拍得哐当作响,外间传来上士的催促:“新兵蛋子磨叽什么!”
“来了来了。”张涵大声回应,将手枪从军大衣的内袋中塞进作训服内兜,枪柄的防滑纹硌着肋骨。
推开铁门,张涵缩着脖子迈出半步,上士的身影堵在门口。
对方扫了眼他扣得歪扭的帽子,手掌“啪”地敲在门框上:“把军服规整利索了,没军衔也得有个兵样,你这帽子戴得像颗卤蛋扣脑壳上。”
“是。”张涵慌忙抬手,指尖捏住荒漠迷彩帽的边缘往上拽,硬挺的新布料在额角压出红印。
他没当过兵,只记得在会场当保安时,帽子随便扣上就行,哪知道军用帽檐要像刀刃般削过眉骨,调节扣的塑料封条还没撕干净,硌得耳根生疼。
“帽檐歪成排水沟了!”上士突然伸手,扯向他歪斜的帽檐,新布料被顶出浅痕,“把调节扣往后拽三格,没看见老子的帽檐能切西瓜?”
金属卡扣咬合的“咔嗒”声里,张涵感觉帽子突然重了几分,帽檐总算遮住眉毛,却像顶倒扣的钢盔,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武装带在腰间晃荡如败甲,他学着上士的样子往左胯扯,尼龙搭扣却发出刺耳的撕扯声,新布料硬挺得像块纸板,根本不听使唤。
上士盯着他歪扭的武装带,喉间滚出一声叹息:“算了算了,去门外帐篷拍照片,别让摄影师把你当逃兵拍进底片里。”
“那应该不至于。”张涵摇头苦笑,抱着作训服和鞋盒拐过走廊,冷冽的北风突然灌进领口,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武器分发点外的十五顶帐篷呈扇形排列,橄榄绿帆布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采集点设在此处显然经过精心规划:靠前的帐篷对应“优先编制单位”,领到枪支的新兵可直接前往;靠后的帐篷则向尚未领装的难民开放,允许他们先行办理士兵证,避免重复排队。
张涵所属的机械化步兵编制靠前,此刻正沿着画有黄线的“已编制通道”前行,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与难民区的嘈杂形成鲜明区隔。
排队的难民衣着五花八门:穿藏青色行政大衣的大叔正用冻僵的拳头拍打帆布门帘,布料上的积雪簌簌掉落;穿褪色蓝白校服的少年缩成虾米,衣领滑下大半,露出半截印有“临时收容所23号”的医用腕带,塑料卡扣在寒风中泛着青白。他们裹着各自的旧衣,像被战争揉皱的纸片,在十五顶帐篷组成的长龙里缓慢蠕动。
张涵的出现像块投入冰水的烙铁。
当他踩着新作战靴踏上“已编制通道”,背上的56式步枪,随着手臂摆动轻微起伏,枪托底部的钢印清晰可见;再落到他身上的荒漠数码迷彩,左胸编号空格虽未填字,却因属于“已编制士兵”而自带威严。
穿工装的年轻人站在队伍中段,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用不同色布料拼成地图形状。
“这么快就领好枪了?”他的目光先是被枪管冷光拽住,最终定格在那双一七式作战靴上:皮革表面的蜡质层尚未磨损,鞋舌上的尺码标笔挺地翘着,鞋带孔的金属环闪着冷光,与自己脚上用尼龙绳捆扎的胶鞋形成刺目对比。
“奶奶的,看着真他娘威风啊。”他的喉结重重滚动,像是吞咽下所有未说出口的渴望,对一双新靴的渴望,对一个不再是“难民”的编号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