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
几百年后的“四大火炉”之一,迎来了入冬后第一场雪。
之前没有下雪,并不代表天气不冷,这怪异的气候冬天似乎更长,全年各地不是涝就是旱。
给这个王朝的统治层,平添了不少压力。
“皇爷,京师奏本已到!”
“先放着吧!”
“遵旨!”
范景文与礼部官员稍候要来,崇祯打算把恩科事务处理完,再去批阅奏本。
“臣等拜见陛下!”
“免礼!”
“谢陛下!”
一番君臣礼仪,赐坐十余位臣子,范景文将一沓试卷呈于御案,并递上一份厚厚的名册。
“陛下,臣已对文尚书、二位布政使、会同京师礼部拟定之《题名录》查核完毕,现带来前二十名试卷,请陛下定夺!”
范景文作揖,简单禀报了一下大体情况,他代表内阁行监督之权,自然由他来进行汇总。
反映的问题中,最让人揪心一点,很多学子文章内容堪忧,抛开了八股排比,连通俗之言都不太会用了,以致枯燥乏味,难以获取好评。
这样也好,文绉绉的东西可以有,但已不会再成为主流,越简单越纯粹,何必去钻牛角尖。
“卿等辛苦!”
“臣等愧不敢当!”
将《题名录》打开,崇祯细细翻阅起来。
名录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陈贞慧、冯班、归庄。
接着翻了几页,又看到了黄宗羲、顾炎武、冒襄等人的名字。
看来这几人文章有特点,不然也列不在前面,历史上当中有几个,确实也是进士。
大概浏览一番,前二十当中还出现了王夫之,两百名之外有陈名夏、龚鼎孠。
余者都未听说过,想来历史上并未干出多少名堂,准确的说,是时代没给他们机会。
一众臣子静静候着,等待天子发话。
这次恩科比不上三年一次的会试,但对于大明官员来讲,无论政见如何,在对待开科取士方面,拥有难得的共识。
放下《题名录》,崇祯拿起《论朝廷新政》一科的卷子开始阅读,浏览一番后得出结论。
这一科中,但凡接见过的人,内容上都差不多,然顾炎武与黄宗羲,显得更为新颖。
二人除了阐述新政的各类利好,将产生的效应等,还严厉抨击东林人的迂腐作风。
说他们总是梦想凌驾于朝堂之上,替皇帝指点江山,却毫无务实之策,眼睛总是回头看。
然而当今天子提出的新政,实则与东林最初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东林人把所谓理念精髓,都用成了纠集党羽的噱头,早已违背初衷。
天子的最终目的,是想通过种种新政,缔造出更多有用之人,集大众智慧为大明作贡献。
从而减轻君王各种压力,让王朝在一个公平、严谨、健康的环境中运行,即便后世君王懒政,国家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东林人虚有其表,只知放空炮,找不到症结所在。
天子却循序渐进,一切策略都是利国利民,诠释了孟圣人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完美真谛。
二人还提出,在王朝积重难返之际,君王必须拥有绝对权利,在国家步入正轨后,则应逐步消除几千年旧思维,让子民们都能参与国事决策。
崇祯看得心花怒放,这两个家伙咋知道他的终极目标啊?实在不可思议。
东林最初提出的理念原本无错,只是未用于正途,而且太过空洞理想化。
他确实想通过几十年时间,一步步走向民贵君轻之路。
届时以君主立宪的模式,把大明交给下一代,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的后代,都能如他及二位先祖那般勤政与充满智慧。
崇祯远景规划中的君主立宪,绝非西夷口中那一类“理想”社会。
他需要的是一种更为超前的社会模式,唯一不同点在于,仅仅多出一个皇室,万一皇室都不再适合发展,不要了也无所谓。
当然,那已经是后代子孙们的事儿了。
两人到底是明末思想家,意识形态非常人可比,能从天子新政体现出的平等、互惠互利方面,得到感悟及启发,实在大材矣!
明末出现资本萌芽,看来除了商业,也有学术界或多或少推动着大明。
余者十多篇文章,写得其实都不错,只是赶顾炎武、黄宗羲二人要多少逊色一些。
翻开第二科《我的梦想》。
顾炎武在文中,正式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观点,论述每个人无论身处何职,都应为国家穷尽毕生之力。
崇祯很欣慰,这八个字就不需要梁启超去总结了,可谓一针见血,满满家国情怀。
而王夫之的试卷,则让崇祯倍感惊讶。
此人提出,程朱理学所说的“存天理,灭人欲”非常不正确,违背轮回规律。
若没有人,世间只剩下草木与畜生,主张“天理即在人欲中”,世间万物本质便是气,无气便无人,人欲方可造就天理。
崇祯笑了,这不就是后世总结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吗。
程朱理学提及到了务实,但更多方面是在误导后人,大明读书人趋之若鹜深受其害,这便是他批判程朱的根本原因。
王夫之说得太对了,若唯心大于唯物,那不就成了三哥那类奇葩吗?
三哥家的种姓制,还有那些苦行僧,让人无法恭维,那便是先唯心,再唯物生出的怪胎。
王夫之还提出,他想做个教谕,积极推动天子推出的新学。
或者当个管理商业的户官,在天子新思路下,把重农抑商彻底变成农商并举。
同时他还抛出一个理念,商业必须繁荣,但需处于朝廷管控之下,允许出现革新受益者,但绝不可出现垄断某个行业的巨商。
崇祯倒吸一口凉气,这一点还真提醒了他。
想想后世那些西方资本,都到了控制候选人与国策的地步,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小半个时辰后,崇祯放下试卷,心中已有了答案。
在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三人的名字上,分别画了几个圈圈。
“诸位爱卿!”
十余臣子全部站了起来。
“朕意一甲为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
“陛下......”
文震孟拱手,似乎欲言又止。
崇祯当然明白他想说什么,笑道:
“先生但说无妨!”
“陛下,恕臣愚钝,臣以为陈贞慧、冯班、归庄三人文章更甚,不知陛下作此御断,乃何种缘由?”
天子虽喜欢独断专行,但在大事方面,一般都会作出解释。
“爱卿所问极好,顾炎武两篇文章皆优,当为状元,王夫之一则文章突出,另一文略逊于顾炎武,则为榜眼。
黄宗羲一文与顾炎武齐平,然另一篇逊于王夫之,故屈居探花郎!
三人文章均比另外十七人更为豪迈,若以平常眼光而论,略显狂妄自大。
然朕以为,数千年前百家争鸣,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打破成规,方为后世缔造出万物文明。
三人见地独特,又有展望之眼见,一甲实至名归!”
“臣已解惑,臣多谢陛下点拨!”
“都坐吧!”
“谢陛下!”
其实文震孟都觉得,三人的文章出类拔萃。
与李康先、吕维祺等人商议时,几人拿不定主意,权衡一番后,把名次放在了前十和十几名处。
范景文今早审核时,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找来几人询问,答曰这三个考生胆子大了些,暂不敢将名次提前。
范景文当时笑而不语,他虽作为监督官,还是得尊重主考与副主考意见,只要不过于偏颇,不过于失察即可。
只淡淡说了一句,天子肯定会对三人另眼相看,最起码两人会进一甲,他们还不太相信。
结果果不其然,还是范阁老更了解圣上啊。
“文先生!”
“臣在!”
“二甲与三甲,按拟定之名次重新排位即可,剔除掉陈名夏、龚鼎孠二人,本次不得录用!”
“臣遵旨!”
几人心头有些发毛,天子说得很干脆,不过看起来又并未生气。
二人也算很优秀,本着就事论事原则,列成了两百多名,听说两人在苏州曾与天子辩论过,天子这样做,似乎在记仇啊。
为体现出自己的品性,崇祯补充道:
“此二人心已腐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文章再好,也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若朕未料错,未来些许案件中,说不定会牵连出二人,届时岂不伤及卿等颜面?”
“臣等多谢陛下!”
几人终于放下心来,怪不得圣上会这样做,搞半天缘由在这里,他们还真是孟浪了。
其实崇祯如此做作,本因在于两个败类历史上都成为建奴帮凶,还是骨干分子。
即便已不可能发生,但他怎会用此等腐烂之人,与用洪承畴,属于两码事。
“都下去吧,将名次于后日张榜便是!”
事情处理完了,崇祯下达了逐客令。
“臣等遵旨!”
十余人离开大殿,忙活多日的江南恩科,宣告尘埃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