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辕门守卫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出暖黄光晕,忽闻西北方传来长短有序的马蹄声——那是夏国太子明瑞与世子约定的暗号。守卫刚要吹哨,只见一匹踏雪黑马骤然停在营门前,马首银铃轻晃,正是明瑞的座骑。
“明瑞太子深夜驾临,本世子有失远迎呐。”世子掀开帐帘时,明瑞已翻身下马,玄色大氅上落着锦都特有的细雪,肩纹金线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明瑞抬手抛来个酒囊,封口绳上系着夏国的玉牌:“此次前来颍州,拜访故友,顺便再送你坛锦都烧刀子,怎的,连杯酒都不肯请?”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明瑞右眼尾的朱砂痣格外醒目。他扫过案头摊开的《颍州舆图》,指尖在“花月谷”三字上轻点:“听说秀水沐家被花月谷掳走了,可有此事?”
世子斟酒的手顿了顿,酒液在夜光杯中泛起涟漪——那是明瑞去年世子大婚时送的礼物,杯底刻着“知己知彼”。“沐家的破事,太子也有兴趣?”他推过酒杯,目光落在明瑞腰间的鎏金箭囊上,囊口露出的箭羽,让他觉得此次明瑞的颍州之行别有用心。
明瑞忽然收敛笑意,“数月前,我的手下被花月谷人劫走,三十近卫无一存活,后来我派去花月谷寻人的四杀堂堂众人也死伤惨重。”
“你我相识许久,大老远从锦都而来,不仅仅为了此事吧!倘若真的如此而已,明瑞太子跟颍州的街头混混有何区别?小弟伤亡,大哥前来兴师问罪?”世子挑着眉头,眼光顺着杯沿望向明瑞。
明瑞灌下一口烈酒,喉结滚动时,露出颈间若隐若现的刺青。“一年未见,立渊世子风趣了很多!”明瑞听完哈哈大笑。
“传言说,沐家知晓前朝秘宝,得之可富甲天下。”他忽然贴近世子,压低声音,“但我更想知道,你那位花月谷的母亲,他如何看待此事。”
帐外传来敲梆声,子时已至。世子把玩着酒杯,忽然轻笑:“莫要听江湖上传闻,很多都是以讹传讹!”他指腹划过杯底刻字,“倒是您瑞太子的箭囊,我记得你每次带兵打仗时经常背在身上,莫不是你想亲自去谷中抓人?”
明瑞再次被逗笑,起身拍了拍世子肩膀:“聪明人不说暗话。三日后,我在谷口等你。”他走到帐门前忽然驻足,“若你怕了,就当我没来过。”话音未落,人已翻身上马,马儿的银铃在夜色中渐远,只留下串马蹄印,踏碎满地未融的细雪。
世子望着明瑞消失的方向,烛火将他的侧影拉得老长。忽闻帐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灵儿双手抱胸闯进来,发间的发簪沾着夜露,在火光下映的一闪一闪:“阿渊表哥!夏国那只‘狼崽子’走了?”
“狼崽子”三个字让帐外的众人憋笑不已,世子转身时,正见灵儿气鼓鼓地踢开脚前碍事的那张凳子,一屁股坐在明瑞方才坐过的那张,锦靴尖还沾着明瑞马蹄带起的细雪:“先前随叔叔去过锦都,他偷藏我的海东青,害我找了整整三日!若不是看在你俩交情份上,本姑娘早用鞭子抽烂他的玄色披风!”
“抽烂披风前,先想想你的婚约吧。”世子故意压低声音,忽然倾身凑近她圆鼓鼓的脸蛋,吓得灵儿往后一仰,凳子吱呀作响。帐外顿时探进几颗脑袋,静静等着灵儿的回复。
“当然拒绝了,可明夏那些人死缠烂打,非得说日后再议!我全州的金枝玉叶,岂能嫁给夏国那个人!”灵儿气的倒了一杯烧刀子就往嘴里灌,辣的皱了鼻子。
“世子是未来太子,明瑞已是太子,普天之下哪位女子有这样的依靠?”可安打趣着。
“哎呀!”灵儿一下脸红了,“阿渊表哥,贞孝嫂嫂答应我了,这颍州一事一过她就带你去全州探望爷爷,到时候你把这事彻底给断绝了!”
灵儿一番话惹得哄堂大笑。
“世子,果真三天后赴约?可你身上的护子咒。。。”伴花说出担忧。
“对呀,干嘛理那个明瑞,而且昙渊引又不能随便服用!”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点头。
“世子,刚刚为何有一刹那屋内没有动静!是不是明瑞太子给你说了什么?”大家回头转向崔哲。
世子点点头,笑着望向了可安,可安也是疑惑。
世子站起身来,手指在颍州舆图上点了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日子李崇山将军不在大营,你们也不问问?”
世子提到这个名字,其他人陷入思考中,自从世子来了颍州,破庙起火后来了一趟大营,好像就没怎么见到他的身影,连抵达颍州码头那日,他也未曾迎接。
“该不会,梁邺两国陈兵边境了吧!”迷迷糊糊的英俊冒出了一句。
这着实让世子营帐内陷入沉寂,刚刚脸上的笑容阴沉了。这或许就是明瑞笃定世子三日后赴约的底气吧!
沐苏被花月谷劫走,沐荣沐芊也被掳至那里,这些事不光在吴国境内反响,在其他三国也引起动静,尤其是知晓沐家背后故事的那些人。
梁国皇帝让镇南王如宗复守颖阳,与颍州也就隔着一条颖水河。虽说他与世子是表兄弟的关系,但此时他受皇帝旨意,也顾不上这层关系。
邺国太子杨轩得知此时也秘密安排亲信军队在吴邺两国的边境驻扎,自己也在处理完东都的事情之后,秘密前往边境。他的车驾刚到,就收到明瑞的书信。
“世子,这人也未免太狂妄了吧!”陆之杰回头望着远处山间跳动的火光,“一个人也敢闯花月谷?”
“他说三日后,往返吴邺两国边境不也正好三日?”世子静静的站在舆图前,若有所思。公主入谷数日没有消息,梁邺夏三国又虎视眈眈,希安传来的密信又说南都某些人也正赶往颍州。
横水镇,秦王府
夏日的蝉鸣如碎玉般砸在青瓦上,王府书房的竹帘被热风掀起一角,露出案头摊开的《颍州舆图》。王爷捏着狼毫的指尖顿在地图上花月谷的位置,墨渍在宣纸上洇开小团阴影,忽听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雕花木门被撞开,珠翠乱颤的郡主扶着腰闯进来,月白裙角沾着半片青苔。她鬓间的茉莉沾了汗意,发带松落了两根,露出泛红的耳尖:“父亲!渊儿来信怎么说?”
陆相忙起身避让,手中的珠子轻响。王爷将狼毫搁在笔架上,指腹揉了揉眉心:“沁儿且先坐下。”他话音未落,郡主已踉跄着扶住桌沿,小腹在锦缎下绷出柔和弧度:“贞孝多日也未未传消息,若她再有个闪失...”喉间突然哽住,指尖死死抠进桌沿的檀木纹理。
陆相将自己的软枕垫在她腰后,青铜香炉里的沉水香正烧到尾段,烟气蜿蜒如愁绪。
“信中说,那夏国太子三日后入谷。”王爷望向窗外被晒得发蔫的芭蕉叶,“渊儿说他有他的计谋,如今需要我们做的就是拦住南都的那些人。”
郡主猛地抬头,发间金步摇撞在屏风上,碎成一串清响。她按住起伏的胸口,眼眶通红:“他沐苏救出不得,如今贞孝被困、两国陈兵边境,渊儿首手中只有那几百的横水军,即便算上颍州大营也不过两三千人,根本不够!”
陆相轻咳一声,将茶盏推近郡主:“郡主,王爷今早已飞鸽传书给镇守颍州的李崇山,让他驻扎在边境,怎么做也已密报告知。至于梁国,王爷写信给了梁国皇帝,不多久便有消息。”他拨动手中的珠子,“至于花月谷内,会有人护着公主的。”
郡主攥紧帕子,指节泛白:“可万一呢?”
廊外忽然传来金铃响动,是郡主的婢女恬安捧着安胎药赶来。阳光穿过竹帘,在王爷眼角皱纹里织出金线,他望着女儿逐渐平静的神色,低声道:“待破了此局,定要罚那小子去守备府里伺候你几日——让他瞧瞧,他姐姐大着肚子闯书房时,比我当年上阵杀敌还吓人。”
郡主破涕为笑,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渊”字,忽闻远处角楼传来更声。夏日的日头正烈,案头的《孙子兵法》被风翻到“兵者,诡道也”一页,窗外的石榴花却开得如火如荼,像极了世子出行前,她别在他衣袖的那朵。
“可南都暗地前往的那些人呢?”公主擦着额头流出的汗。
“这夏日天气总是多变,难免会暴雨毁坏道路。而且王爷已吩咐下去,沿途的驿站和风羽卫都知道怎么做,郡主你安心就好!”
花月谷,清露堂
夏夜的风裹着屋外荷花香漫过雕栏,清露堂外的竹帘被吹得轻晃,漏出一线暖黄烛火。
公主攥着浸透香汗的丝帕退出门扉,指尖还残留着与沐苏相触时的颤栗——方才那人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惊雷,在她耳边说的那些,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蝉鸣突然在耳边炸响,她猛地转身,撞进一袭沾着夜露的月白罗裙里。陈之红负手而立,广袖垂落如静水无波。
“贞孝。”
低唤如浸了凉水的丝绸,带着独属于母亲的温软。陈之红垂眸替她理正歪掉的步摇,指尖掠过她耳后朱砂痣时顿了顿,腕间翡翠镯子轻磕在廊柱上,碎成一弧清越的响。公主嗅到她袖中飘来的香味,与在三叠月潭下嗅到香篆一模一样,却混着若有似无的苦艾味——那是谷中用来压制蛊毒的药香。
“沐苏跟你说了什么?”陈之红忽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却在公主吃痛的瞬间骤然松了,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间红痕,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听母亲的话,离他远些。沐家的秘密……”她声音渐低,目光飘向池面浮动的流萤,“是缠满毒刺的玫瑰,碰不得。”
公主望着母亲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方才密会时,沐苏不愿开口说出的推测。夜风掀起陈之红鬓角碎发,她这才惊觉母亲眼角细纹深了许多,耳坠下那颗痣在月光里微微发颤,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血。
“母亲您是不是藏有秘密?”公主喉间发紧,“您明明是我和渊哥哥的母妃,为何不出谷见我们!哪怕一封短短几字的书信!”
“住口!”陈之红猛地按住她肩膀,翡翠镯子应声而碎,玉片划破掌心渗出黑血。公主瞳孔骤缩——那血竟泛着与谷中禁地里毒花相同的幽光。陈之红却似感受不到痛,俯身将她按进怀里,发间银簪蹭过她额头:“因为谢怀霜的名字,如今是悬在世间的刀。”她声音闷在衣襟里,带着压抑的颤音,“贞孝,再等等……待母亲把这潭死水搅清,便出谷,话说我还没抱过昇儿呢。”
谷主抬起头望着明月,三更天了。陈之红松开手,从袖中取出枚刻着并蒂莲的鎏金令牌塞进她掌心,指腹在令牌背面某处轻按,露出细小机关:“若遇到危险,就去那里,寻找这个图案。”她指向不远处的山头,却又忽然轻笑,指尖替公主拂去肩头落英,“记住,这几日别靠近三叠月潭,更别……”
话音戛然而止。陈之红猛地转身,广袖翻卷间,公主看见她后颈的蝴蝶骨处气流涌动,刚刚说话的瞬间,她看见了瞳孔琥珀色到青褐色再到琥珀色。夜风骤起,吹得满池荷花沙沙作响,陈之红的声音混着蝉鸣飘来,却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早点休息,明日让朝露再陪你在谷中走走,若是觉得无趣让朝露送你出谷也可。”
她走过游廊转角时,公主听见细碎的低语,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幻觉:“陈之红啊陈之红,你还能骗她多久?待我的意志彻底苏醒……”话音消散在夜雾里,唯有池面流萤依旧,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