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模糊的图片被诺玛放到了大屏幕上。
图片里是黑色的漩涡海洋，巨轮在图片的右下角，船头被庞大的吸力强行偏转，连同数不清的雨线一起被牵扯朝向漩涡的中心。
“该图片拍摄于5月17日夜晚9点47分位于夏威夷群岛往西南方向3千里外的太平洋正中心，坐标为154°41′w~178°75′w。”
蓝色少女轻声地向阶梯教室内的众人解释。
随着卫星图片被不断放大，本就模糊的像素使得内容愈发看不清，直到放大320倍后，那位于巨轮船头的黯淡身影才跃入众人的眼帘。
简陋的色块拼凑出骑马的男人的形象，隔着屏幕在场的人屏住了呼吸，不久前的经历属实让他们难以忘记，神话终究只是文字，唯有亲自目睹过的人才能切实体会那种感受、那种画面。
银光中的战马横停如山，赤红的火焰包裹着马蹄，无匹的威严从马背上散发并向四周平推，雷电的光芒缠绕在死亡的暴风中，没有杂乱的声音，只有雨水不停地浇。
奥丁！
诺玛转换到了EVA，运转功率提升到额定功率的800%，浮点运算能力提高1200倍率，图形模拟能力也提高了540倍。
卫星图片在不断地被修复，像素点逐渐精细化，漆黑的海变得清晰，巨轮也不再像浴缸中的橡胶玩具而是如钢铁似的巍峨，而奥丁的样子也逐渐显现出来了，暗金色的甲胄，蔚蓝色的风氅，八足骏马的缰绳扯在奥丁的手中，滚滚天雷在他身后铺开。
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刻。
比起不久前获取到的路明非与奥丁战斗的视频，这张图像要更加清晰。因为当时的拍摄太过靠近君王之间的战斗，仅仅是他们挥泄出来的威压便让那段画面极度模糊，甚至无法达到深层次的修复，就像是冥冥中有神拦住了这种僭越的行为。
但这张图像由远在近地轨道上的卫星拍摄，所以并不会遭到过度的影响。
阶梯教室内一片死寂，学生和干部们集体鸦雀无声，他们中有人是雷霆与守望者计划的幸存者，曾在遥远之外的海域亲眼目睹楚子航化身为奥丁。
长枪从他手中掷出以无可阻挡的势头贯穿了载着执行部精英专员的直升机，专员们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等待他们的只有绝望和死亡。
紫黑色的流光划过天际，伴随着熔岩般金色的泪滑落奥丁的脸颊，不，应该是楚子航的脸颊，在那无天无地之所、山穷水尽之时，戴上面具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后反抗，既是为了路明非和诺诺，也是为了被浪花吞没的黑衣女孩。
不存在可怜这种说法，战场总是残酷的，剥夺别人的生的人，就要做好被碾压至死的觉悟，来到那片战场的专员都早已写好了遗书。
但楚子航在昆古尼尔脱手之前的一刹那还是战胜了脑海里众神之父的蛊惑，那是森严的低语，贴着耳边萦绕，也是种强烈的杀戮欲望，仿佛所有人的死都是结好的硕果，只等待他来采摘。
楚子航用仅存的意志修改了昆古尼尔的目标，从人变成了直升机，伊莎贝尔能在昆古尼尔之下逃生多亏了这个原因，只是不过其他人就没她那么幸运了，要么直接被枪尖命中，要么就是被爆炸的碎片杀死，再或者卷入海里的暗流被埋葬在了海底。
谁能料到路明非面对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怪物，身为龙类却不仅拥有伟力和威严，更像是真正的传说，有人想起了《龙族谱系学》扉页上的致语。
“人类衍生于龙族的历史却又被禁锢在假想的伊甸园中，推开这扇门，你将发现世上没有至高至善的主，却有可悲可恶的神。”
日本的神话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最终证实游离在幕后的其实是初代种白王，而现在这位被称作众神之父的初代种奥丁则是出自北欧神话。一切想法越来越深入，也变得瘆人，仿佛书上的龙族全都活了过来，谱系像树的根茎一样蔓延而且坚硬，把他们从前对世界构建的认知高墙扎得粉碎。
EVA继续放大图像，画面越过了高高在上的奥丁，来到海面。
惊呼声四起，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齐齐望向大屏幕，在屏幕中，漆黑的海面上两道熟悉的人影依偎起舞，灯束从高空中的直升机射出直直地打在他们的身上。
像素的修复到达了极限，连EVA也无法再更进一步了，图像中的人脸看不出模样，但身形却和路明非极其相仿，而他怀中的女孩一袭红发飘摇若绫罗绸缎，脚尖点着海面，舞步自然而优雅。
凯撒双手抱胸闭上了眼睛，他靠着椅背一言不发。
校董们的视线交错，各自陷入了思考，图像中的人确认是诺诺无疑，但那个领着诺诺起舞的男性会是谁？
不可能是路明非，这点毫无疑问，因为在同时间段里路明非已经被押送回了卡塞尔学院。
弗拉梅尔静静地坐着，换作从前，这时候他得掏出小酒壶或者翘起二郎腿用余光扫视女孩们漂亮的脸蛋，但现在他只想什么都不管不问。
如果他当初不选择打电话通知芬格尔，就不会被秘党关押在冰窖里，那样他还能呆在钟楼的炼金领域中把戒律覆盖整座卡塞尔，老家伙昂热或许也就不会死。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如果不告诉芬格尔关于“冰下怪物”将被放出的消息……不管怎么选择都会有人为之丧命。
图灵先生摇动铃铛，他那双浑浊的眼眯成了缝：“路同学，你的表情很奇怪。”
“像是见到了熟人。”
路明非脸皮抽搐，屏幕里那家伙化成灰他也认识啊，他甚至现在就想去找那家伙对峙，问问路鸣泽这个家伙到底为了什么做出这一切，该死的，又是刀校长，又是搂着诺诺跳舞。
芬格尔转过头，大男人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楚子航也跟着凑热闹，虽然屏幕上的那一幕他已经在现场见证过了，但现在再用上帝视角观看又是不一样的感觉，而且由于角度原因，这张图像并没有拍出他和爸爸以及零所在的直升机内部情况。
只有诺诺面无表情，哪怕校董和元老都在看向他们几个。
“怎么会，这几个里面我最熟悉的恐怕是奥丁吧？”路明非不得不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来终止图灵先生的提问。
来阶梯教室前芬格尔就跟他和楚子航约好了，坚决不回答有效信息，统一用“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来代替，主打就是一个“一问三不知”。
说到底这场会议只是秘党的一贯手段而已，如果要审讯，何不像先前一样把他们几个押送到波涛菲诺单独逼供，而是偏要在闹得沸沸扬扬的学院中开启阶梯教室，无非是想当着少数学院派系高层公众的面来揭露他们，从而引起群情激愤，好让如今被大大削弱的秘党可以堂而皇之地处置他们，更可以揭开希尔伯特·让·昂热和路麟城曾经对秘党隐瞒的神秘计划的纱罩。
如今奥丁打上了家门，秘党也顾不得严格的保密工作了，控制真相在一定范围内被了解对学院也有好处，最主要得是秘党的主要战斗力全都折损，而连幕后的主使是谁都不清楚，更别提那些被老家伙们带进地狱的计划了。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当芬格尔那张嘴里吐出这种象牙时，路明非直呼惊险，差点上当，他知道他和楚子航必须得听废柴师兄的了。
“请好好回想，秘党已经大伤元气，而你们就是接下来的有生力量，”图灵先生叹了口气，“对于你们几位，我本人还是十分欣赏的。”
庞贝接着图灵先生之后轻声地询问：“陈小姐，那你呢？你能替他们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嘛？”
诺诺在庞贝的眼神里缓缓摇了摇头，她只记得自己翻过了栏杆跃下船头对奥丁比出中指以发泄自己的不屑，但她真得失去了这之后的记忆，她好像沉入了海里，周围满是漆黑的云朵，只有那种温暖又孤独的感觉还留在她脑海中。
“我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你说谎，”铃铛声响起，夏绿蒂，这个宛如瓷娃娃一样精致的漂亮女孩摇动金铃，她身后的管家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平时毫无兴趣参与这种大人话题的小姐这次会主动握铃发表讲话，“你们在跳AbAb曲式的探戈，por Una cabeza，卡洛斯·加德尔那首。”
这是首华丽而高贵动人的探戈名曲，出现在众多电影配乐中，比如《闻香识女人》，比如《国王班底》。
夏绿蒂之所以不相信诺诺说她自己处于无意识状态，是因为图像里诺诺的动作太标准太精练了，只有浸淫探戈多年而且极具造诣的大师才能跳出这种自然而优雅的松弛感，而且跳舞时需要调动身体各处的肌肉配合，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无意识的人能做到的。
但诺诺只是冷冷地瞥了这位漂亮女孩一眼，不愿再多说什么。
安德鲁·贝奥武夫握住铃铛，男人比他哥哥要瘦小不少，但声音一样的森冷，他沉声说：“如果你们今日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那真得抱歉，我想我们可以开启尼伯龙根计划的后续了。”
虽然在贝奥武夫家族里，安德鲁并不像死去的克雷尔徳·贝奥武夫那样以铁血残酷而出名，但安德鲁却有另一种身份，他是一位研究龙类精神结构的生物科学家，也是一位审讯员，他曾审讯过近百位判处死刑的混血种，其中也包含死侍和纯血龙类，并在之后解剖过他们的大脑取出切片进行研究。
对安德鲁来说，让诺诺或者路明非等人吐出实情的手段他多到数不胜数，但他没有机会，而今天机会送到了他的眼前，近半年，他早就听闻了关于路明非的恐怖事迹，三峡水库，北京地铁，东京红井。
他对于龙族的了解已经达到了瓶颈，龙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能够无视世界的规则并且成为规则，而安德鲁却始终无法触摸到解释这些规则的大门，但倘若能解剖路明非，他有种直觉，这将会解开他毕生的疑惑。
“够了，”凯撒从观众席上站起身，冷着脸，“这场闹剧我们不奉陪了。”
他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被指控席，金色长发垂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笔挺的手工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而挺拔，诺诺没有任性也没有反抗，任由凯撒带着她转身离开，警卫丝毫不敢阻拦他们，因为凯撒亮出了校董的徽章。
全场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磅礴如许宛如无形的压力，可金发男子的步伐丝毫不减，如一柄斩马刀似的劈开灯束握着诺诺的手阔步走远，似乎前方没有什么能够挡住他，从他下定决心拯救自己的女孩开始。
至于路明非等人，有庞贝和弗拉梅尔在，凯撒很清楚他们不会被怎么样。
路明非站在阴影里，目视着他们以这样荒诞的方式消失在阶梯教室内，金发和红发两种颜色泾渭分明地在路明非的瞳孔深处隐去。
其实人家很般配不是吗？
执行力超强的牛皮烘烘的英俊公子哥，说走就走的古灵精怪的漂亮千金小姐，两个人就是天生一对，关键公子哥甚至还愿意给千金小姐当跨下马驹，同时他们又像是一个公主和一个骑士，骑士抗着公主劈波斩浪，死而后已。
路明非忽然觉得师姐其实说错了，她并不会因为猴子在危难关头出现在她身前而喜欢上猴子，因为这不现实，他一直误会师姐的意思了，诺诺喜欢的是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帮她渡过九九八十一难的白龙马。
范德比尔特和图灵先生这次终于不再敌对而是默契地望向庞贝，僧侣校董双手合十默念经文，安德鲁也严肃地回过头，洛朗女爵面无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演变成这种局势。
庞贝摊开手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拜托！我是坐在这里没错，但这只是因为我是他爸爸，我来开家长会的，尊老爱幼而已，加图索家族现在的大家长以及卡塞尔校董的名字都是凯撒·加图索，而不是庞贝·加图索，他可做不了主。
洛朗女爵按动手中的按钮，大屏幕忽然黑了下来。
蓝色少女的投影徐徐消失，正当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熟悉的声音从大屏幕的音响中传出。
“这段录音来自2013年某天下午嗯……2点50分，距离我3点钟的例行午睡还差10分钟，我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当各位听到录音时，我想我已经不在卡塞尔学院了，或许是去到远方，也或许是告老还乡……呵呵只是开个玩笑，哪天你们退休也不会是轮到我退休。”
“有个成语叫老而弥坚，我想它形容得就是像我这种人，但不管怎么样，最后等待我的都只会是死亡吧？”
声音停顿下来，咔嚓一响，那是砂轮的碰撞声。
“不用为我伤心，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这场关乎人类命运的大义战争需要牺牲。”
随后是绵长的吐气，听得出来老家伙录制音频的时候刚点上一根雪茄，语气丝毫不急。
“我可以为此马革裹尸，但你们不行，你们还年轻，还有旺盛的青春和挥洒不完的汗与血，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因此你们更需要为之前进，绝不能停步，绝不能泄气。”
老家伙的语气虽然平淡，像是闲聊扯家常，但话语内容却激昂澎湃，倒也符合了复仇男神特点，冷静优雅中带着狂妄。
“行了，就说这么多，我离开后由芬格尔·冯·弗林斯接替我的位置，算是作为他被我恶意留级那么多年的补偿，楚子航嘛不用管他，他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至于路明非，把他撂执行部继续发霉直到他把欠学院的债全部还清。”
芬格尔垂头丧气，像一头卸了磨却又被卖去码头拉货的驴；楚子航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他很熟悉；而路明非在苦思冥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欠了学院一屁股的账？
有这回事吗？
“老友，你就安心继续当你的副校长，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也别翻白眼。”昂热的语气很淡定，这句话他是对弗拉梅尔说得，只不过如今弗拉梅尔并没有翻白眼而是摩挲着金色铃铛露出苦笑。
“其余一切照旧，有异议的老不死，随时欢迎下来找我对峙，早来早享受，晚来享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