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撒泼
耿直的县令在拿与不拿之间犹豫片刻忽得转了性，连连摆手。的确，叶蓁通匪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但上面下的命令也只是寻找，并非缉拿，如此看来，这罪名仅仅是个名头，落不到实处，她仍旧是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定定神，回道：“人多口杂，在下也是怕太多人知道会对公主不利。”
“本主先谢县令。”叶蓁一转身，盯着尚东家，“你胆子不小，不但给本主送坏掉的药材，如今见到本主也不行礼，我倒要问问，谁给你撑腰？”
尚东家纹丝不动，随从见状赶忙绕到叶蓁面前跪了下去：“主家一时惊慌失神，未给公主行礼，望公主海涵！”
叶蓁仍旧盯着尚东家：“尚东家如此态度是要告诉本主你与本主有仇吗？那我来猜一猜，我刚从祁国回来，国主与二皇子包括四皇子都因本主得了利，只有甄皇后我倒是得罪了个干净。原来尚东家是甄皇后的人，窝在这边境之地做如此小本营生，真是委屈你了！”
尚东家与随从对视一眼均是一愣，万没想到这位公主竟如此不避讳，什么话都能说得如此直白。唯恐误了大事，尚东家定定神也跪在了叶蓁面前，行了一大礼，道：“公主多虑了，鄙人乃正经商人，诚意为本，从不靠什么皇后。刚刚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听到这话，一旁的青儿都忍不住冷笑出声。那随从听后微微侧脸瞧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叶蓁道：“海涵可以，你同我讲讲药材是怎么回事，连本主的药你都敢以次充好移花接木，还说你不是得了谁的命令要本主死？没毒死我你和你背后的人是不是特别失望？”叶蓁也不理尚东家要解释，又转向县令，“本主在你的地界被人下毒，你查出什么来了？”
县令的手抖了起来：“还请公主宽限些时日……”
“再宽限本主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叶蓁打断县令和稀泥：“本主给你个主意，眼前就有现成的，戏本子都给你写好了。让巡检司的来，本主说，让这位画押即可。就说，这位尚东家被人指使在本主茶中下毒，本主为自保逃之乌山被他知晓，为能彻底要本主的命，他烧毁西街药铺，给本主送去无法解毒的假草药！”
尚东家气愤不已，刚要反驳，却被随从拉住。
随从哭天抢地：“公主，欲加之罪啊！”
叶蓁面无表情地转向县令：“尚东家不满意，不然县令给他写个本子，瞧着如何写才能将自己择干净？”
县令还未说话，尚东家硬着头皮解释：“小人实在不知那药是公主所用……”
叶蓁随手将手边的杯子扫至地上，吼道：“怎么，知道本主用就用好药，不是本主用你便要坑害别人吗？这是你的行商之道？县丞呢，本主倒要问问他是如何管这些唯利是图的小人的！”
县令头疼不已，又是长长地一揖：“公主息怒，在下一定彻查此事，只是，国有国法，人命关天，还请公主宽限几日。”
“人命关天？县令的意思尚东家的命是命，本主的命便无所谓了是吗？”
县令连连摆手：“在下并无此意……”
叶蓁再次不理县令，转向尚东家：“你也不用做出这副样子，就凭你以次充好，本主想问你的罪也是问得的！行医、卖药都是良心活计，你要没那良心趁早收摊！”
“小人该死……”
叶蓁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该死的是本主，你们一个两个不都是这样想的吗，不然怎会查不出想害本主的真凶？！今儿本主就将这奸商交给县令，本主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无奈！”
赶来的县丞一直在外面候着，见叶蓁气鼓鼓地出门，连安都未敢请，只是行了一礼便垂首在一旁立着，似乎生怕叶蓁瞧见他。后出门的县令满头大汗，铁青着一张脸，他赶忙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瞧着性子虽冷，但也没这么大气性。”
“他干得好事，来人，押入大牢，严刑拷问！”
话音刚落，一支箭“嗖”地一下射了过来。叶蓁一躲，箭擦着她的身体插入门框，抖了许久。几乎是同时，叶蓁拔出袖中的匕首直甩向屋顶。
县令大骇，嘶吼着“护驾”。叶蓁不需要他们护，正想从哪寻个可远攻的武器，却见头顶的屋脊上一支弩箭射向对面，很快便是第二支、第三支。对面屋顶传来人滚落的声音，带着瓦片直往下掉，几名护院和县衙的捕快们立刻向此方向冲了过去，待近前，却并未发现任何人，只留下几滴血。叶蓁拨开护卫的人群，顺着树爬上屋顶，依据血滴落的情况自言自语道：“刺客应当中了两箭。”话音刚落身边的人便纷纷随声附和，又是佩服又是害怕，盯着她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侍卫将叶蓁的匕首奉到她面前，她细细看过后，放入袖中。
叶蓁缓缓起身，站在屋脊上看向对面，而对面已空无一人。她一身简单的白衣随风飘扬，如夜星璀璨的眸子扫视着四周，而后看向脚下的众人，不染尘俗的样子宛如天仙降临。
县令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望向叶蓁的神情又多了份敬畏。
“把他放了。”回到县令身边，叶蓁盯着尚东家道，“本主的气消得差不多了，也懒得去追究这幕后指使，既然尚东家这么喜欢做人牛马，那便随他去，省得这些人觉得本主在仗皇后的势欺人。”
“公主！”惊魂未定的尚东家一改刚刚的傲气，手脚并用爬到叶蓁身边，“求公主将小人关押起来，小人不必严刑拷打必定将实话全都说出来！”
叶蓁斜睨着尚东家：“以本主如今这戴罪之身能斗得过谁？想要本主命的必定不是一般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本主懒得听！”
“公主！”尚东家急切不已，又想上前，被县丞拦下。
“公主不追究并不代表你无罪，你以次充好，必须要问个清楚，带走！”
叶蓁扬长而去，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马车上，叶蓁拿出几颗金瓜子，放入青儿手中：“找几个可靠的人盯住县丞和尚东家，有任何风吹草动尽快来报。”
“公主真的不追究了？”
叶蓁没有回答，而是又道：“待会你去趟县衙，尚东家还欠我几味药，你替我找县令讨了来。”
“何药？”
“尚东家知道。”
青儿立刻明白，见叶蓁已无事再交代便下了马车。车子一路往城外驶去，行至山脚下停了下来。叶蓁给了赏钱，顺着石阶而上。天已近黄昏，周围全是树，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阴森森得吓人。她仍不知害怕，不疾不徐地缓步而上，目不斜视，双耳却十分警觉，手不自觉地握紧藏于袖中的匕首。本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可直到进茅草屋，也未见隐在树林中的刺客现身。她突然想到什么，立在院中停下了脚步。
天很快又黑了些，原本无人的茅草屋中，突然亮了灯。
叶蓁盯着那微弱的烛火，心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填满了。
门口出现曲副将的身影。他的脚还是有些跛，粗布麻衣的，与这山中砍柴的汉子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夫君。
“别叫我公主。”叶蓁在曲副将躬身行礼的时候道。
曲副将讲到口的话吞了回去，本想称呼她为“大小姐”，转念一想，改口成了：“姑娘，少爷在房中恭候多时了。”
听到这个称呼，叶蓁迈开了脚步。总觉得贺之永远都是威风凛凛征战沙场的将军，可是，在此之外，他也是谁的儿子，谁家的少爷，谁的父亲，还是谁的意中人。叶蓁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像是被狂风扑了一般，泪已落腮却丝毫未察觉。
茅屋不大，六盏油灯便照得极亮。叶蓁生活简单，除了必需的橱柜和床榻，唯一讲究的便是那张书案。说起来，也不是她讲究，只是香桔心疼她在书案前坐得久，特选了好一些的。
贺之就端坐在那张书桌前，夜色下玄色的书案看上去更幽深了些。他着的是白色的布袍，衣襟上滚了黑色的边，是当地丧期惯常的装扮，衬着他原本就无多少血色的脸格外消瘦可怜。叶蓁近些日子也一直一袭白衣不施粉黛，连发簪都换成了木簪，再无其他首饰，她的脸色因毒未清彻底也不好怎么好看，两人四目相对，瞧着倒是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景象。
书案上放着一本札记，并非出自名人之手，里面写的是永乐国及周边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贺之竟没看过。他的手指仍停留在翻页的动作上，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曲副将说话的声音便没动过，这会儿真的瞧见叶蓁了，手动了，却是不自觉的，抖得纸也跟着直颤。许久未见，她还是那般一眼便让人忘不掉，不，比起以前还要难忘。贺之后悔了，以往他是多沉得住气的一人，见不到心里想就好了，怎么也能忍得住，可自打随从讲了她大闹药店的事，他突然就忍不住了，一刻比一刻想见她，什么都不做，就是想瞧她几眼就好。
叶蓁有些不太敢动，总觉得贺之是虚的，像在梦里，像在水的倒影里，就是不像真人在她眼前。她怔怔地盯着他，似乎一靠前，他便会消失了一般。
照理说，叶蓁留在此地就是为了贺之，已快一个月，她却从未上乌山找过。香桔不多嘴，但眼中全是疑惑，她也不解释，偶尔也会想，倘若他想让她见着他，必会自个儿出现在自己眼前，瞧，这不就不出现了吗！
的确，叶蓁没有想过会在这个与贺之毫不相关的地方重逢，她以为是在乌山的丛林中，闹市的长街上，鹿鸣寺的佛龛前，甚至是将军府的废墟中。
贺之放下纸角，手掌按在书页上，手指不抖了，才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向叶蓁，笑一笑，企口道：“饿不饿？”
叶蓁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未顾得上吃。缓了缓神，她移步到贺之面前，隔着书案去看他。
其实，贺之极其能忍，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他也自认能忍，才会有勇气拖着残腿巴巴地来看她。他盯着她走到眼前，未动，仰起头，又冲她笑一笑，那表情有像做错事等着大人责骂的惶恐不安，又有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等着安慰的委屈可怜。
贺之强装着镇定，如平常那般笑了笑，道：“我来找你是是想提醒你件事情。”
叶蓁盯着贺之：“我以为你是想见我。”
贺之不敢回应，捏诺片刻，又道：“我，长话短说。”
“为何要短说？”叶蓁不依不饶。
贺之有些头疼，突然想起之前戚军医曾说叶蓁难缠，因不知道怕，倔起来不管不顾，那时的他不以为然，如今瞧这情形，怕是要应验戚军医的话了。
叶蓁盯着贺之：“我在此快一个月，真当我是修身养性来了吗？我给你时间，你想来见我时自会出现，只是，长了些。为何这般长？为何不继续长下去，不见也不是不可，见了如果还是这般，还不如不见。”
“叶蓁……”
叶蓁干净利落地打断了贺之的话，后退一步：“我以为，最起码我能知道你发生了什么，那些歹人为何揪着夫人和公子不放，鸾儿又在何处，至少，我还是你的义妹。”
贺之再沉稳的性子也按捺不住，急了起来，一把抓住叶蓁，将她拉近自己身旁：“先不气，你先听我说几句。”
叶蓁不理，低下头不看贺之。
贺之的心更加内疚，语气又轻柔了许多：“你知道皇上为何放任你在此吗？”
叶蓁的声音无一丝波澜：“人活得太明白了也不好，好在我天生不在意这些，所以你也不必担忧，我无妨。”
贺之抓紧叶蓁的手臂：“知道还不走？自古因女子成事者多有先例，皇上在你去祁国之前与戚巽密谈，给了他希望，将赌注压在了你身上，他赢了，现在戚巽处处维护你，爱屋及乌对皇上很是忠心甚至多次忤逆皇后，所以戚将军才对你起了杀心！而放任你在此处逗留，也不过是希望你能牵制我，毕竟，在外人眼中，你是我的义妹，我们同气连枝，只是我如今的形势怕是要连累你，不然你怎会中毒？”
“我当你不知道我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