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推开书房门时,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晃了三晃,将案上军报的影子揉成一片模糊。
他解下铠甲搁在椅背上,金属环扣撞出闷响,这才发现指节青得发紧——方才在城楼上握了半日令旗,掌心早被木柄硌出深深的红痕。
“殿下。”
身后传来极轻的唤声,带着点湿润的雾气。
叶阳转身便见林婉端着药盏站在廊下,月白裙角沾了星点药渍,发间那支青玉簪子在月光里泛着温凉的光。
她大约是刚从药房过来,鬓边还沾着几丝艾草香,“阿三说您又没用晚膳。”
叶阳喉间一热。
他望着妻子眼底的青影,想起这三日她守在伤兵营里,亲手给伤兵换药的模样——前日有个小卒疼得昏过去,她便攥着那孩子的手,说“忍忍,我夫君当年在咸阳被刺客划开胳膊,也是这样咬着牙挺过来的”。
此刻她眼尾的细纹里还凝着未褪的疲惫,却仍将药盏捧得稳稳的。
“先搁着。”他伸手去接,指尖却先触到她掌心的薄茧。
那茧是前日替伤兵拆箭簇时磨的,边缘还带着血痂。
叶阳喉头哽了哽,到底没说“我不饿”,只将药盏凑到唇边,苦得皱眉,“这参汤里加了多少黄连?”
林婉垂眼替他理了理衣襟:“您这三日心火太旺,总得压一压。”她扫过案上摊开的密信,墨痕未干的“合纵抗秦”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楚国的回信还没到?”
“第一封是半月前送的。”叶阳将药盏搁回案上,指节无意识地叩着信笺,“楚王若真有抗秦之心,该是收到信便派使者——可如今秦军都打到易水了,楚使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块碎玉,“昨日在城墙上捡的,是楚国郢都的样式。”
林婉接过玉块,指腹抚过刻着的云纹:“郢都被秦军破城时,楚王宫的玉器碎了一地。”她抬眼时眸中闪过锐光,“或许该再送一封。”
叶阳盯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笑了:“婉娘,你比孤更像个政客。”他抽过张新的信笺,笔尖在墨里浸得极深,“第一封说唇亡齿寒,第二封便该说——”笔锋重重一顿,“秦占郢都时屠了十万楚民,如今他们的刀,正架在寿春的脖子上。”
林婉望着他笔下洇开的墨团,像极了当年咸阳城破时流在青石板上的血。
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个檀木盒,掀开时露出枚青铜虎符:“我前日去西市,遇见个老卒。他从前在边境传信,能扮成货郎、游方道士,甚至——”她指尖抚过虎符上的缺口,“能扮成秦兵。”
叶阳接过虎符,见背面刻着“忠”字,已经磨得发钝:“可靠?”
“他女儿去年染了时疫,是您拨的药材救的。”林婉将虎符塞进他掌心,“昨日我去探他,他说‘若能替太子办件大事,便是死了也闭眼’。”
叶阳捏着虎符站了片刻,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婉娘,你总替孤想得周全。”他低头在信笺末尾盖了玉印,“让老卒走泗水,绕开齐境。齐王建那老匹夫,见着楚燕结盟的消息,指不定要捅给秦人。”
三日后的清晨,晨雾还未散尽,宫门前的铜鹤灯便被马蹄声惊得摇晃起来。
“楚国使者到——”
通报声撞在宫墙上,惊飞了几尾麻雀。
叶阳站在偏殿檐下,望着那乘四马大车碾过青石板,车帘掀开时露出个穿玄色深衣的中年人,腰间玉玦上雕着九头凤,正是楚国王室的纹样。
“末将见过燕太子。”楚使行了个半礼,目光在叶阳腰间的匕首上顿了顿——那是林婉打的乌头毒刃,“楚王闻得燕都告急,特命在下送来五十车米粮。”
叶阳垂眼盯着他腰间的玉玦,指尖轻轻敲着案几:“劳烦使者了。”他抬手指向殿外,“孤已备下宴席,使者且去用些酒食。”
宴会厅里,青铜鼎中飘着鹿肉的香气,楚使却只盯着案上未动的酒盏。
叶阳夹了块鹿肉搁在碟中,突然开口:“使者可去过郢都?”
楚使的筷子顿在半空。
“孤去年派密探去过。”叶阳望着窗外的梧桐叶,“秦兵破城那日,章华台的柱子上还沾着血。有个老妇人跪在废墟里,说她孙女生辰那日,楚王还赏过她块糖。”他端起酒盏,“后来秦军烧了纪南城,火光照得长江水都是红的——不知寿春的宫墙,比郢都的厚多少?”
楚使的脸腾地红了。
他“啪”地摔了酒盏,青玉碎片溅在叶阳脚边:“太子这是何意?”
“孤不过想说。”叶阳慢慢擦着匕首,刃上的乌头毒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秦人若得了燕地,下一个要烧的,怕不是寿春的章华台?”
楚使拂袖而起时,腰间玉玦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裂响。
他甩袖时带翻了酒樽,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像极了当年郢都的血。
“殿下,这……”阿三缩着脖子进来收拾碎片,被叶阳抬手止住。
“由他去。”叶阳望着楚使踉跄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意,“今夜他若不把这些话写进密报,便不是楚王的人。”
果然,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宫门外便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楚使来得极急,冠带都未系正,额角还沾着晨露:“太子!楚王有令——”他喘着气从怀中摸出竹简,“愿与燕国共抗强秦,出兵十万牵制秦军主力!”
叶阳垂眼盯着竹简上的鸟虫篆,手指在案上敲出极轻的节奏。
他等了片刻,才抬眼道:“燕地缺铁,楚地多马。”他屈指敲了敲案几,“孤要楚国三千骑兵,换燕国半年的精铁粮草。”
楚使的喉结动了动:“楚王说……准了。”
“好。”叶阳刚要提笔签盟书,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
密探撞开殿门,甲胄上的铜片撞得叮当响:“赵括被软禁后,其亲信张全昨夜潜出城门,去向不明!”
叶阳的笔“啪”地断在掌心。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突然想起三日前军报上“赵括绝食”那四个字——原来那不是绝食,是在等张全。
“封锁全城四门。”他霍然起身,匕首“唰”地插入案几,“派暗卫沿易水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转头盯着楚使,“使者,这盟书得今日午时前签了。”
楚使被他眼里的冷光刺得后退半步,忙不迭点头:“在下这就修书回楚!”
直到楚使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外,叶阳才松了松紧绷的肩背。
林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递来件披风:“要去城墙看看?”
“去。”叶阳将披风系紧,指尖触到颈间的虎符——那是老卒昨日出发前塞给他的,“顺便看看霍青那小子,昨日换药时还说‘末将能再扛十车土袋’。”
宫门外的晨雾已经散了。
叶阳踩着青石板往城门走,靴底碾过楚使昨日摔碎的玉片,发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远处城墙上晃动的火把,突然想起昨夜那颗流星——银白的光拖得老长,消失在秦军营地的方向。
或许,那是个好兆头。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刃上的乌头毒在晨露里泛着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