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宏伟的指尖在细瓷茶壶的壶身上缓缓移动,感受着那过分光滑的曲面。这触感总能让他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东西——比如某个女人颈后的皮肤。他及时掐断了这个念头,将目光投向甲板前方弥漫的海雾。
黑鲨号。
这名字是他起的。排水量三千吨的楼船,像一头搁浅的巨兽,在这片被浓雾笼罩的海域沉重地呼吸。蒸汽机在甲板下方规律地轰鸣,那是船的心脏,也是这个时代的心脏,有力,却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冷漠。
他是船东。一个他花了很久才习惯的身份。他不懂操舟,不懂海图,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这不重要。他懂得远比这些重要的事——如何让恐惧变成燃料,如何让贪婪成为罗盘。
船的驾驶,掌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皮肤黝黑如炭、皱纹里嵌满盐粒的老水手,他熟悉这片海,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那是用几十年性命换来的经验。另一个,是水师派来的大副,一个姓林的年轻人。
林大副。蒋宏伟的视线掠过那个挺拔的身影。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不适。制服永远笔挺,眼神永远冷静,仿佛这噬人的大海不过是他书房里的一幅地图。他看得懂那些画满奇怪符号的海图,会摆弄那个能隔着千里传讯的发报机,精通这艘铁船上每一个齿轮的咬合。老水手凭的是直觉,是祖辈流传下来的歌谣;林大副凭的是知识,是写在纸上的定律。
蒋宏伟心里清楚,这条船,真正的主人或许不是他,而是这个沉默的、代表着崭新秩序的年轻人。
大副之下,是三十名水师配属的水手。他们各司其职,像一群工蚁,维护着这头钢铁巨兽的生存。锅炉工、舵手、了望员……秩序井然。只是蒋宏伟一直没想明白,这船明明靠蒸汽驱动,为何还要保留那根高耸的桅杆。仅仅是为了了望?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那桅杆像一根刺,扎在这现代躯壳上,提醒着某些未曾断绝的古老联系。
当然,还有那些抱着枪炮的水军士兵。他们是这艘商船真正的獠牙。海上颠簸,迫击炮的准头堪忧,但声音够响,火光够亮,这就够了。足够吓退大部分觊觎者,也足够在靠岸时,让任何土王掂量一下反抗的代价。
这样一艘船,只要不碰上大秦水师的主力,在南海这片地界,确实可以横着走。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蒋宏伟深吸一口,却觉得舒畅极了。这种掌握一切,不,是掌握着船上所有人性命的感觉,让他上瘾。他抿了一口茶壶里早已凉掉的茶水,目光扫过甲板上那些聚拢过来的商贩。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期待、恐惧,还有被压抑已久的贪婪。
这些人,和他一样,大多出身微贱。他是刀间奴隶商团里爬出来的鬼,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些在泥泞里打过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求活路的货色。正因为性命轻贱,才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卖。
当年在楚地被俘,加入诚记,像狗一样干活,积累下第一份本钱。然后,招募旧部,自立门户。穿梭在岭南的密林和城镇之间,毒蛇猛兽不算什么,人心的险恶才是真正的催命符。但他活下来了,而且越活越好。
直到皇帝开始售卖这出海楼船的运营权。第一艘“黑鲸号”他错过了,但听到海上传来的暴利传闻后,他红了眼。卖光存货,抵押田宅,连那个跟了他几年、最得他欢心的姬妾也被他当作筹码押了出去。倾家荡产,换来这艘“黑鲨号”。
肥头大耳,丝绸裹身,满手金戒。这是他现在的模样。他需要这身皮囊,需要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来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他蒋宏伟,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买卖的奴隶了。
过去一个月的航行,停靠过几个有秦军驻扎的岛屿,交易了些香料、象牙。赚头有,但填不满他的胃口。他要的更多。他想要找到一个没有秦军规条束缚的岛屿,大一点,最好上面有个贪婪凶悍的土王……
皇帝明令不准劫掠。但皇帝没说不准“反击”。
一个绝妙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文字游戏。
雾气似乎更浓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前方的林大副举起了手,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心!停船!”
命令被迅速传递。轮机舱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操作声,庞大的船身猛地一震,缓缓停了下来,横亘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轻轻起伏。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前方。
浓雾之中,一个巨大、模糊的轮廓渐渐显现。是陆地。一片从未在海图上标注过的陆地。
蒋宏伟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随即被一股灼热的力量攫住。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缓缓放下茶壶,从怀里取出一个深褐色的竹筒。筒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以及蒸汽机低沉的喘息。
“来,是发达是落魄!就看这一把!”蒋宏伟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
他用力将竹筒在地上顿了顿,让里面的竹签排列得更紧密,然后攥在手心,手倒转,将竹筒齐口的一端展露出来。签子的尾部被他的手完全遮住,看不见长短。
商贩们围拢上来,呼吸粗重。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一个黑瘦的商人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几根竹签上徘徊,最终抽出了一根。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那表情,似哭似笑,扭曲得可怕。
“大当家,记得我!我是临淄商人田帮!我家在临淄城南五里小南屯田家庄,我有两个弟弟,叫田五四、田四七!”他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田帮,我记得你,你是齐国临淄的好汉子!你家在临淄城南五里小南屯田家庄,你弟弟叫田五四和田四七!”蒋宏伟大声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宣读某种神圣的誓言。“来,给他记上!”
旁边的文书立刻上前,取过一块薄木板和小刀。刻刀划过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留下浅白色的刻痕。文书刻得飞快,然后拿到田帮面前,一字一顿地念给他听。
田帮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刻痕,仿佛在触摸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他知道,这大概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也是最正式的印记了。
“酒来!”蒋宏伟大喊。
有人提来一大罐浑浊的老母酒。蒋宏伟亲手倒满一碗,递给田帮,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兄弟们记得,这是我们的好兄弟!齐国临淄的好汉子田帮!他为我们开拓下一块新的岛屿!”他朗声说完,喝了一口碗中辛辣的液体,然后将酒碗递给身旁的人。
下一个商人接过,表情复杂地叫了一声:“敬临淄的田帮兄弟!”,抿了一口,传给下一个人。
碗在人群中传递。每个人都喊了一句,喝了一口。没有人多喝,仿佛那碗里盛着的是田帮所剩无几的阳寿。当酒碗转了一圈,回到蒋宏伟手中时,里面还剩下小半碗。
蒋宏伟看也没看,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亮给所有人。
“去吧!这一个岛上所出,有五分是你田帮的!只要船上的人还有一口气,属于你的一定送到你家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慷慨。
田帮嘿然一叹,那叹息里带着认命,也带着最后一搏的决绝:“泼天富贵在前,我就不和兄弟们谦让了!”
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两把钢刀,利落地别在腰间,又将一颗沉甸甸的手榴弹塞到后腰。最后,他右手紧紧握住了另一把刀。他端起刚才自己喝过的那碗酒——不知何时又被斟满了,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
黑瓷碗被他用力摔在甲板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碎片蹦跳着,滚落到角落。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到船舷边。一艘小艇正在被缓缓放下。田帮纵身一跃,精准地跳入摇晃的小艇中。
绳索松开,小艇落入墨绿色的海面。
田帮抽出船桨,奋力向前划去。他的身影很快被浓雾吞噬,只有断断续续的、用齐地方言哼唱的民歌,隐隐约约传来,调子苍凉而古怪。
船上的人屏息静气,竖着耳朵听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歌声渐渐消失。
然后,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从前方的浓雾深处,传来一声闷雷般的轰响。
“轰隆——!”
一点短暂而刺眼的火光,在雾气中闪了一下,随即熄灭。
一切重归死寂。
手榴弹响了。这意味着田帮用上了最后保命的手段。结局,不言而喻。
蒋宏伟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冷酷的坚毅取代。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海水味道的空气,厉声喝道:
“动手!”
一直静立一旁的船长,几乎在蒋宏伟开口的同时,挥下了手臂。
轮机舱再次轰鸣起来,庞大的黑鲨号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朝着那片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的未知海岸。船体与海底沙石摩擦,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声响——船头搁浅了。
早已准备就绪的水手和商贩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纷纷拔出雪亮的刀剑,发出各种怪异的呼喝声,如下饺子般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争先恐后地向岸边冲去。
蒋宏伟依然站在原地,手中的细瓷茶壶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看着那些在浑浊海水中奋力向前的身影,看着那片沉默的、仿佛张开了巨口的丛林。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浓雾尚未完全散去,前方的丛林里,隐约传来了不同于水手呼喊的、充满敌意的尖锐叫嚣,以及火铳特有的、清脆的爆鸣声。
新的赌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