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去了职务,不等于就不回长安,不见扶苏。
张诚回到长安的时候,去了未央宫。皇帝如同深山里的儒者,见到了久违的老友一样接待了张诚,吃过饭,皇帝摆驾,带着张诚去了骊山的陵园。
张诚以为是要领自己拜谒始皇帝,结果目的地却是扶苏自己的陵墓。
比起始皇帝陵墓,扶苏的陵墓并不显得太高大。
整座墓室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筑。扶苏百年以后,就会送到深在地下的墓室,等到皇帝的后妃合葬以后,墓门封上,还会在墓门浇筑混凝土,把陵墓彻底封死。
扶苏带着张诚走进墓室,就好像在介绍自己卧室一样介绍着自己百年以后安居之所。
张诚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无法理解帝王们对自己陵墓的这种兴趣。
“就是这样了。人死了也就是死了,没有来世,没有升仙,没有复活……”扶苏喃喃的说。
张诚无言以对。
“但是君王的肉身仍然要得到尊重,所以要藏在地下,和山陵融为一体。”扶苏说。
张诚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过君臣一场,我生前的重臣,可以陪朕葬在这里……”扶苏走出地宫。
张诚浑身发冷:“陛下,秦有三良……”
这是当初秦穆公令子车氏三良殉葬的往事,那一次事件给秦人带来了巨大的创痛,是秦人无法言说的痛苦。
从那以后,大秦就取消了殉葬制度。
“不是生殉……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此处风景很好,如果你百年以后……你比朕年轻,你总是要死在我后面的,那么你百年之后,可以随朕……在朕的身边下葬,我提前给你留个好地方?”扶苏说。
“臣下……想葬在张村,在家父的陵墓身边。”张诚嚅嚅的说。
扶苏看了一眼张诚,心中有不甘之意,却遗憾的说:“不陪在朕的身边?”
“陛下您也说了,死后一无所有。”
“这里风景好,安静,还安全,陪在朕的身边不好吗?”
“陛下,臣……不太适应这个话题。”张诚觉得嘴巴里发苦,皇帝是试探自己的忠心吗?
“唉,朕做了皇帝,就觉得格外孤独,就……一天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好吧你不肯就不肯吧。这个总要自愿……”
“不是臣下……”张诚想说表忠心的话,又无从开口。
“不用说了,知道你是欢脱自由的性子,也知道张村对你很重要,那么在张村帮你划一块山陵地吧?”扶苏说。
“臣下也只是个农家子,赤身而来、赤身而去,走的时候也不需要什么陪葬,就深埋地下就可以了。在农田旁边,肉身化作养分,滋养大地……”张诚道。
扶苏领着张诚回宫,在未央宫后面的一个宫殿里,一座巨大的玻璃棺材陈设其中,底部托了钢铁的托架和轮子,四角也都镶嵌了钢铁,确保这个棺材不会毁坏。
灯光亮起,表面雕饰琢磨了的玻璃,闪耀着七彩的光,棺材盖在脸部的位置,没有雕琢,恰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况。
“很漂亮吧。”扶苏问。
“陛下……”
“皇帝,总是要死的,让自己死的体面一点……地位就应该如此华丽。”扶苏道。
张诚觉得无话可说。当了皇帝的人,就会这么变态吗?
“当皇帝的人不正常。皇帝就希望自己永远活下去,而太子也许就希望朕早死。”扶苏道。
“并无此事,太子仁孝,太子是爱陛下的。”
“这个太子是……眼下是,但是太子当得久了,也许就不一定……”扶苏的眼光闪动。
张诚都接不下去话了。
“做皇帝,孤独、怕死……秉直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扶苏说。
扶苏的一生,几乎从来没有做好接替父亲成为皇帝的准备。始皇帝在的时候没有,始皇帝不在的时候也没有。没怎么体验过太子的情绪,结果最后自己当了皇帝,还早早设立了太子。
张诚没有面对这样皇帝的经验,就没有面对皇帝内心最大的恐惧的经验。
“皇帝也只是一份辛苦的工作,要照料整个天下,维持太平和稳定,让万民能够安生……皇帝只不过是这样一份工作,这宫殿、还有日常所用,就只不过是天下给皇帝的酬劳。等到有一天,皇帝累了,离开这份工作,就需要有另外一个人承担这份责任……”张诚换了个角度来解释这个事情。也许不把皇帝解读为一个尊贵的工作,会让扶苏觉得好一点?
“你是会说话的。”扶苏道。“太子愿意承担这份义务吗?”
“太子觉得陛下青春鼎盛,他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他想用自己的青春,去追逐一些自己想追逐的东西……”张诚道。
“你怎么教导他?”
“我告诉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张诚老老实实的说。“太子是储君,为家国计,也要顾惜健康和生命。”
“曾子的那些话?”扶苏问。
曾子宣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就是孝道。张诚觉得曾子很极端,大概是因为曾子有一个极端的原生家庭吧?
“等着父皇去世,然后接手国家,按照自己的心愿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大概也是皇子的常见想法……”扶苏道。
这句话张诚可不敢接。
“胡亥大概就是这么想的。”扶苏道。“我现在已经开始理解胡亥了。”
“陛下,咱不提胡亥吧。”
“困在宫中,就容易胡思乱想。这宫中都是女人……和不男不女的阉人,阴气盛而阳气不足啊!张诚,我被困在这里了。”扶苏坐在宫殿的门槛上,一脚在里,一脚在外。
“多些娱乐?射猎、歌舞、博弈?”张诚问。
“都没有人气的!”扶苏道,在宫中的皇帝,除了皇后都没有对等交谈的对象,自己和邹忌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更差一些。
“臣下让人送麻将过来,陛下可以打打麻将……”
“朕可不是打人泄愤的昏君!”扶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