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东京,深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居外苑黑沉沉的松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裹尸布。
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百年古木的腐朽气息、远方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污染,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肃杀。
明治时期修建的巨石围墙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墙头缠绕的、带着倒刺的最新式感应电网,在夜色中发出几乎不可闻的、高频的“滋滋”声,如同毒蛇吐信。
巡逻的近卫师团士兵身着笔挺的黑色立领军装,戴着白手套,手持奇美拉步枪,靴跟敲击在古老石板路上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精确如同节拍器,带着金属的冰冷回响。
他们覆盖着防弹面罩的脸上只露出毫无感情的双眼,瞳孔在夜视仪的幽绿微光下如同鬼火。
空气粘稠沉重,仿佛连时间都在这森严的堡垒中被冻结。
一辆通体哑光黑、没有任何标识的丰田世纪轿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过被严密监控的二重桥。
车轮碾过特制的消音路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车窗是深不可测的单向玻璃,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车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真空。
丰川祥子端坐在后座真皮座椅上,背脊挺直如松,没有依靠椅背半分。
她罕见地没有穿着那身象征权力与铁血的陆军大佐墨绿色军服,也未佩戴那柄饮血无数的无铭武士刀(为了保证不会威胁到天皇陛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剪裁极致精良、面料奢华的炭灰色羊绒套裙,裙摆恰到好处地落在膝盖下方。
颈间一串色泽温润、颗粒饱满的Akoya珍珠项链,耳垂上是同系列小巧的珍珠耳钉。
妆容是最高级美容师耗费两小时完成的“无妆胜有妆”,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如同白瓷般的额头。
此刻的她,褪去了战场上的凌厉硝烟,收敛了情报局的森冷权谋,像一位即将出席顶级画廊开幕酒会的名媛,优雅、矜持、无懈可击。
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比窗外夜色更沉的、无机质般的寒光,如同深潭冰面下的暗流。
她的左侧,若叶睦少佐如同最完美的影子。
一身与祥子同色系的及膝裙装,衬得她肌肤愈发冷白。
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无可挑剔,却僵硬得如同橱窗里的人偶。
那双标志性的、深潭寒冰般的眼眸直视前方,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精密执行指令的躯壳。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静谧。
右侧,三角初华少佐则呈现出另一种紧绷。
她依旧穿着笔挺的陆军少佐常服,墨绿色呢料,金色绶带,擦得锃亮的铜扣一丝不苟。
然而,过于僵硬的坐姿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年轻的脸庞上努力维持着肃穆,但微微颤抖的唇角和不自觉地吞咽动作,泄露了这位初次踏入帝国权力最核心禁地的年轻军官,内心是何等的震撼与惶恐。
每一次窗外巡逻士兵的靴跟叩击声,都像鼓槌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轿车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由整块黑檀木雕刻着菊与刀纹章的门扉前。
没有卫兵上前开门。
车门无声地自动滑开。
冰冷刺骨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皇居深处特有的、混合着陈年线香、古木和石头的阴冷气息。
一位身着传统墨色丝绸羽织袴、身形佝偻如虾的老者,如同从门扉的阴影中直接浮现出来。
他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层层叠叠,几乎淹没了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浑浊昏黄,却如同千年古井,深不见底,沉淀着无尽的岁月与秘密。
他便是侍奉了德仁、文仁、悠仁三代天皇的内大臣——
德川忠正。
“丰川大佐,”老者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请随老朽觐见。”
他没有看初华,也没有看睦,仿佛她们只是祥子携带的两件无关紧要的行李。
祥子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得如同经过最精密的测量。
“有劳德川大人。”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玉磬轻击。
德川忠正缓缓转身,迈着细碎而无声的步子,引领着三人,踏入了门后那深不可测的黑暗。
沉重的黑檀木门在她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门内,是一条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脚下是冰冷光滑、历经无数脚步打磨得如同镜面的金丝楠木地板。
两侧是高达数丈的金箔屏风,在廊壁隐藏式灯带散发的微弱、惨白的光线下,屏风上描绘的狩野派水墨山水——
狰狞的云龙、搏杀的武士、血染的战场
——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动态感,仿佛随时会破屏而出,将闯入者撕碎吞噬。
空气粘稠冰冷,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线香气味,以及一种更为深沉的、属于权力和死亡本身的腐朽气息。
只有德川忠正脚下那双古老的平底木屐,在寂静中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如同某种来自黄泉的计时器,每一步都精准地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初华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浸湿了军服的内衬。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两侧那些仿佛在狞笑的屏风武士。
睦则依旧面无表情,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确地跟随着祥子的脚步,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转折。
德川忠正在一扇相对低矮、由整块紫檀木制成的推拉门前停下。
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天然的木纹在幽光下如同流淌的血脉。
“丰川大佐,” 德川忠正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浑浊的眼珠转向祥子,“御前规矩,请脱履。”
祥子没有任何迟疑,微微屈身,动作流畅而优雅地脱下了那双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黑色小羊皮高跟鞋。
她将鞋整齐地摆放在门侧特制的桐木鞋托上。
初华和若叶睦也立刻照做。
冰冷的木地板瞬间将寒意刺入脚心,初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德川忠正拉开紫檀木门。
门内,光线骤然变得更加昏暗、压抑。
空间不大,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猩红色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的线香味道更加浓烈刺鼻。
正前方,是一道垂落的、厚重无比的深紫色天鹅绒帘幕。
帘幕上用金线绣满了细密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
帘幕之后,隐约可见一个端坐的人影轮廓,以及几盏如同鬼火般摇曳的、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古式宫灯。
“止步。”
德川忠正嘶哑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
他自己则无声地退到门边的阴影里,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那对浑浊的眼珠,如同潜伏的毒蛇,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
祥子深吸一口气。
那浓烈的线香气味混合着权力核心的陈腐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入肺腑。
她带领着初华和若叶睦,向前走了三步,在距离那道象征天堑的御帘约三米处停下。
猩红的地毯柔软得如同深陷的泥沼。
三人站定。
祥子居中,若叶睦居左半步后,三角初华居右半步后。
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以及帘幕后那几乎微不可闻的、似乎带着一丝茫然的呼吸声。
祥子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那道深紫色的帘幕上。
她优雅地、毫无滞涩地,第一个屈下膝盖,右膝轻触柔软的地毯,左膝随之弯曲,身体保持着完美的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土下座跪拜礼。
若叶睦如同镜像般同步,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没有一丝多余晃动。
三角初华慢了半拍,膝盖落地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慌乱,她努力挺直脊背,双手紧紧攥住军裤的侧缝线,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祥子清冷、平稳、如同玉器相击的声音,在死寂的御前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帘幕:
“臣,陆军省情报局大佐,丰川祥子——”
若叶睦的声音紧随其后,冰冷、空洞,毫无起伏,如同机械合成:
“陆军省情报局特殊行动课少佐,若叶睦——”
三角初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如同绷紧的琴弦:
“陆军省情报局情报分析课少佐,三角初华——”
三人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调校,合而为一,以最标准的顿挫和最饱满的忠诚感,向着那帘幕之后的存在,发出了震动屋宇的呼喊:
“谨奉诏命,觐见天皇陛下!”
“天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声“万岁”,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惊雷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响、回荡。
声浪撞击在紫檀木的墙壁和厚重的帘幕上,发出沉闷的回音,震得几盏宫灯的火焰都剧烈地摇曳起来。
猩红地毯的绒毛似乎都在声波中颤抖。
帘幕上那些金线刺绣的菊纹,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余音袅袅,死寂重新降临,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帘幕之后,那模糊的人影轮廓似乎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迟疑和……
孩童般茫然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天鹅绒,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平……平身……”
声音很年轻,甚至有些稚嫩,与这森严恐怖的氛围格格不入。
侍立在帘幕旁阴影里、一位同样穿着古式宫廷服饰、面容刻板如石雕的老女官,如同接收到无形的指令,缓缓地、无声地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臂,用一根顶端镶嵌着象牙的黑色长杆,轻轻挑起了那象征着绝对权力与隔绝的深紫色帘幕的一角。
帘幕,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光线,依旧是昏暗的。
几盏古式宫灯的光晕,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了帘幕之后的身影之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丰川祥子保持着跪姿,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刺破了昏黄的光晕,落在了那个被供奉在帝国权力神坛最顶端的“现人神”身上。
悠仁天皇。
他端坐在一张宽大得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淹没的、覆盖着明黄色织锦的御座上。
身上穿着一套笔挺得近乎僵硬的、崭新得耀眼的陆军大将礼服。
墨绿色的呢料,金色的绶带,繁复华丽的肩章,领口别着象征皇室的纯金菊纹领花……
这身象征着帝国最高军权的华服,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单薄得近乎孱弱的身体上。
礼服显然大了不止一号,肩部空荡荡地下垂,袖口盖过了半个手背,金色的流苏纠缠着垂落在他并拢的膝盖上。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瘦削,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紧贴着头皮。五官清秀,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茫然、无措,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巨大恐惧压垮的空洞。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纤细得如同女孩,此刻正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揪着那明黄色的织锦坐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最刺眼的,是他胸前那枚硕大的、代表着最高统帅权的金鵄勋章。
金色的鸷鸟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锐利的爪喙正对着天皇单薄的胸膛,仿佛随时会啄穿那颗脆弱的心脏。
一枚鲜红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绶带结,歪歪斜斜地别在勋章下方,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祥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缓缓扫过天皇身上那身不合体的军装,扫过他苍白茫然的脸,扫过他无措揪着坐垫的手指,最终落在那枚刺眼的金鵄勋章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维持着那份完美的、优雅的平静。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一丝极其细微、复杂难辨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闪而逝。
那光芒里,有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悲悯的嘲讽,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猎物后的、绝对的掌控感。
若叶睦的目光依旧空洞,仿佛眼前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她的世界只有指令和目标。
三角初华则完全僵住了。
她跪在那里,仰着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眼前这个穿着华丽军装、却如同受惊雏鸟般瑟瑟发抖的青年,与她心目中那个承载着帝国荣光、如同神只般威严的天皇形象,形成了毁灭性的反差。
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她,仿佛支撑她信念的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惊呼。
死寂。
只有宫灯火焰燃烧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天皇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慌乱的细微呼吸声。